这时候,沈樾忽然能理解祝枕寒为什么不愿意和顾厌多说两句话。
他嘴角牵扯了一下,说:“我也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符白珏但笑不语,挑了饭菜,很自然地吃了起来,像是有些饿了,身后有店小二帮忙将他东西搬过来,那木箱似乎分量不轻,两个人才搬得动,放在地上时发出声闷响。
那两个冷峻寡言的侍卫直挺挺地站着,各立木箱侧端,斗笠掩面,辨不清长相。
堂中人多眼杂,眼下祝枕寒虽有许多想要问的,例如符白珏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和沈樾在此处,而他之所以冒着雨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他都没有问出口。
祝枕寒与符白珏交换了一个眼神。
符白珏微微颔首,祝枕寒便推开那杯早已冷却的茶,冷眉冷眼,起身欲走,当真是符合那不近人情的古怪剑客了,沈樾见状,也搁了手里的筷子,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上楼后,他们径直进了祝枕寒的房中。
沈樾自己寻了个椅子来坐,祝枕寒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符白珏的到来,我毫不知情。”祝枕寒思索着,说道,“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做不必要的事情。不过,我想起来之前在皇城的时候他就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及,待他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就会与我重逢,只是在鲤河这样的地方见面,实在不合理。”
沈樾问:“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来的?”
“并非为了你我。”祝枕寒说,“否则他不会挑在这种不恰当的时机出现。这客栈中的来者太多,你口中的镖师李癸,九候门的五个弟子,恐怕还有别的什么人,这些都是变数,我想,符白珏恐怕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会选择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沈樾点点头,又听祝枕寒犹豫片刻,说:“你与符白珏......”
“没事的。”沈樾失笑,“我虽然确实与他八字不合,不过凡事都以大局为重。”
祝枕寒听他这样说了,自知再说下去也只是多此一举,便想,总归符白珏现在出现在了这里,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和他们分道扬镳,以后再慢慢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祝枕寒是十二岁那年认识的符白珏。
与那堂中大部分人见到符白珏的第一印象不同,那时的符白珏衣衫褴褛,破旧的衣服孔洞中露出来的是覆满淤青的手臂,因为营养不良而身形瘦小,全然瞧不出是十五岁的年纪,倒在雍凉街头。祝枕寒路过时差点被他绊倒,还以为他已经咽了气,试了试呼吸才知他是又累又饿,昏了过去,就勉强背着他回了家,倒是把祝父祝母给吓了一跳。
符白珏悠悠转醒后,见到他们,先是一愣,随后道了谢,大致讲了讲自己的情况。
原来他是从鲤河那附近千里迢迢过来的,一路上很是艰难,问他父母在何处,他又说自己无父无母,只有师兄与师姐,如今与他不在一处,而他的昏倒实在是意料之外。
为了答谢,符白珏决定留下来帮忙做些事情,例如养蚕,卖布,他倒是很熟练。
符白珏很知道如何讨人喜欢,没过几日,家里的人就都很喜欢他,祝家虽然家境平平,但还是决定接纳这个风尘仆仆的神秘少年,将他留了下来,暂时与祝枕寒同住。
至少在符白珏停留雍凉的那半年里,都是住在祝家的。
而祝枕寒见他身体孱弱,也常常有意照顾他,久而久之关系也混熟了。
有一日,祝枕寒正在院中喂蚕的时候,符白珏刚从外面回来。他这段时间尤为频繁地往外跑,即使祝枕寒对雍凉如此熟悉,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里,每次出去找的时候都找不到,反而是符白珏先找到的他,他问这件事时,符白珏只说自己是到处闲逛去了。
所以祝枕寒并没有在意,兀自望着篓中白白胖胖的蚕一点点吞吃着桑叶。
符白珏却走过来,拉住了祝枕寒的手,他也没有解释,转身就走。祝枕寒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跟着符白珏踏出院子,沿着街巷,穿过熙攘的人群,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山前,祝枕寒以为他要停了,但是符白珏松开他的手,开始登山。
祝枕寒问了几声,符白珏都并不答,眼见着人影越来越远,他只好跟上去。
就这样,他们一路爬上山坡,沿着崎岖的小路登上山顶,在浅薄的雾气之间驻足。
直到这时候,先前不声不响好似中邪了的符白珏才转过身,拉了祝枕寒一把,让他站在自己身侧,然后他指了指山下,说道:“你从这里往下瞧,能瞧得见什么东西?”
祝枕寒观望了一阵:“市井如丝,人如针脚,繁且小,几乎看不清楚。”
符白珏又指了指远处,问:“你看那里,又看得见什么?”
祝枕寒如实回答:“山川如穗,重重堆叠,望不见远处了。”
符白珏说:“因为我们所攀的这座山还太小,太矮,所以望不见远处。”
祝枕寒忽然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果然,符白珏说:“你之前问过我许多次我出门做什么,我都没答。这次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将雍凉摸熟后,就一直在打探情报,踏过每块地砖,也和许多人交谈过。”
祝枕寒点头,“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只将雍凉当作暂时的住所。”
符白珏沉默一阵,看着祝枕寒。
他那张太过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复杂情绪,嘴唇动了动,说道:“祝枕寒,你与他们都不同。你不该局限于这枯败的雍凉,而应该去更旷阔的天地。”
“我明日就要随一行商队离开这里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祝枕寒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想问为什么这么急切,还想问符白珏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要做什么,但是最终,他挑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去哪里?”
临安。符白珏笑道,听说那是个很温柔的地方,和雍凉全然不同。
符白珏还告诉他,不久之后,刀剑宗将开启宗门,向天下招揽年轻的弟子,而剑宗宗主江蓠,被誉为“剑痴”的人,会在这一次选出她心仪的弟子,作为她的关门弟子。
祝枕寒顿了顿,说道:“我不会用剑,也不会用刀。”
“她不会在意这些。”符白珏说,“你只需要向她展示你的天赋就够了。”
他说得肯定,就好像他早就认识江蓠,见过江蓠一般。
然而那个年纪的祝枕寒更关心的是这件事本身:“我从不知我有此等天赋。”
“我师姐也很会用剑,所以我能瞧得出你身怀天赋,但是你要我仔细说,我又说不出来了。”符白珏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也猜到他是在忧虑家中,毕竟,祝枕寒从来没有离开过雍凉,更别说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相信我,姨母和叔父都会支持你的。”
就像符白珏所说,家里意外的顺利,弟弟、甚至连年幼的妹妹都嚷着让他去练剑。
她不懂这些,恐怕只是觉得侠客很帅气罢了,祝枕寒后来得知,自己离开之后,她还大哭了好几场,抽抽噎噎地问为什么当初要让哥哥走,好似那时候说再见的不是她。
雍凉离临安很远,途中一个月,符白珏想尽办法给他弄来了一柄铁剑,陪他练。
祝枕寒很好奇符白珏口中的师姐是谁,因为符白珏说他以前就经常像这样陪师姐练剑,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师姐也算是祝枕寒的启蒙老师了。符白珏总是笑盈盈地同他讲自己的师姐,又讲自己的师兄,但是每每说到下落的时候,他都只是含糊地带过了。
在符白珏的口中,他师姐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很小的年纪就已经打遍镇上所有孩子了,脾气不是特别好,性子又直又倔,但是她很护短,冬天里会呵了热气去捂他的手。
就这样摇摇晃晃一个月,他们到了临安,见到了刀剑宗,江蓠。
祝枕寒被江蓠收为弟子的时候,很想知道中途和自己分开的符白珏拜了谁为师。
但是直到拜师仪式结束,他都没有看到符白珏。
于是祝枕寒后知后觉产生了一种身处异乡的不安,他一路打听着,从百级台阶又走下来,到了山门,才发现符白珏蹲在一旁的草丛里,他身形矮小,一时间很难看得见。
祝枕寒松了口气,慢慢走到符白珏身旁。
符白珏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拨弄着蛛网,而蜘蛛在网上摇晃不止,却未掉下。
他用手托着脸颊,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祝枕寒。
“我没有拜师。”他说,“我在参加考验的中途就离开了。”
祝枕寒没有感觉到被背叛的生气,只是问:“为什么?”
“以前我以为我总是要选择一条路的,不是邪道,那就是正道。”符白珏一字一顿说道,“然而当我来到这里,踏入刀剑宗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之前想的都错了。”
祝枕寒静静听着。
符白珏松开勾住蛛网的手,任由那只蜘蛛滑下蛛网后消失不见。
“我想,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属于我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