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事已至此,祝枕寒索性很自然地开口说道:“是我。我正巧路过。”
没等店小二疑惑地望向他,他就伸手接过了一桶热水,“我帮你一起拿进去吧。”
这一打岔,店小二也忽视了他话中的矛盾,很不好意思地道谢:“多谢。”
沈樾的语气稍稍宽和了些:“原来是小师叔。”
进屋时,祝枕寒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窗户是紧闭的,用插销锁得严实,褪下的衣裳随意地搭在屏风上,左右没瞧见招风剑的踪影,应当是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没道理是“看见”沈樾在沐浴的。
这么说,应当只有一个可能了,便是借助别人之口知晓此事。
信中写的是“你向来动作很快,我猜沈樾如今还在你隔壁沐浴”。祝枕寒放下手中的木桶,心想,他大约是知晓自己与沈樾都向店家讨要了热水,而自己向来只净身,不泡澡,所以动作肯定比沈樾更快;至于时间,信是放在毛巾中的,只有他取毛巾时才会看见这封信,所以能够轻易预测他看到信的时间,借此推测出了沈樾还在沐浴的事实。
他心下微松,又觉得有些头疼,他的友人实在是过于恶趣味了。
店小二感激地冲祝枕寒一笑,绕过屏风,将两桶水和毛巾放了进去。
祝枕寒站在屏风后几步的距离。明明总算解决了一件事,然而,他听着那端绵绸细碎的水声,还有沈樾低声说的那个“好”字,尾音稍低,被迷蒙的水汽一搅和,却又变得温软起来......然后,他无端地想起了信中末尾那句“或许能获得你想要的答案”。
店小二放下木桶,就匆匆地离开了,回身带上门,发出咔哒一声。
房内沉默片刻,沈樾忽然问:“小师叔,你还在吗?”
祝枕寒从沉思中醒过来,说道:“嗯,我还在。正准备回去了。”
沈樾说:“等等,你先别走。”
祝枕寒止住脚步。
“小师叔应该不是恰好从我房前路过的吧?”沈樾说,祝枕寒看不见他的脸,故而也无法推测他如今是用怎样的神情说出的话,只能兀自揣测,“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祝枕寒有时又恨沈樾太过敏锐。
他想要遮掩,沈樾却偏偏挑明了说,你方才说的是谎话吧?
然后又问,有话要对他说吗?
有话吗?很多。
祝枕寒想问的太多了。
无论是胥沉鱼对他说的那番话,沈樾一开始在落雁门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后来醉酒之际,沈樾笑吟吟说的那句“我没醉”,又或是沈樾蹉跎在西平郡的那两年时光,久久压在心头,像是悬而未决的疑案,每逢深夜都会侵袭清醒,催促着他开口问个明白。
什么不知如何开口,错过了询问的时机,都是借口而已。
他不是不想问,不是问不出口,只是不敢问。
往事就横亘在那里,每当提及之时,都像是拉扯伤口一样的疼痛,就好像不提,任由它在那里,再将如今的一切堆砌成茫茫雪原,将其掩埋,就能够假装它从未存在过。
他想问——沈樾,两年前,落雁门,你当时为何闭门不见?
为何神色冷得像亘古苍凉的东风,甚至是带着恨意的,最后连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怕触及伤口,令彼此都疼痛,更怕旧事重提,得到的是又一次的决裂。
在沈樾冷着脸说“你想同我成为友人”之时,祝枕寒是结结实实松了口气的。
下山后,祝枕寒也时常会感到庆幸,觉得一切维持现状就好。他在剑招的运用上向来冷静,力求一招制敌,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出手,放到行事作风中,他也是这般,从不倾尽所有付诸一场豪赌——毕竟,为数不多的一次冲动,也令他尝到苦楚。
所以他不问。
而沈樾,也没有问。
至少在旧事上,他们达成了短暂的默契。
但是现在的沈樾又咬字轻柔,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沈樾望着沉静的水面,雾气氤氲,黑发/漂浮在水面上,像是纠缠至死的海藻,他说完之后,等了一阵,直到他都以为祝枕寒不会再开口之际,却听到屏风那岸的人说道:
“沈樾,我想了解你。”
“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和你的将来。”
当初在落雁门,分明是祝枕寒亲口说,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过往,重新认识彼此。
如今却又是他改了口,祝枕寒想,他到底是变得更直白了,还是变得更贪心了?
沈樾没有让他等太久。
不知是不是祝枕寒的错觉,他突然觉得沈樾似乎就在等这句话。辗转反侧、煎熬苦楚地等着,想要他问,又怕他问,真当听到他说出口的时候,心中却又忽而释然了。
沈樾说:“小师叔,你离近一些。”
祝枕寒走过去,隔着屏风,能隐隐约约看见沈樾的身形。
沈樾又说:“屏风上搭着我的衣裳,里衣的绳结挂着一枚令牌。小师叔,你把令牌取出来。”
祝枕寒依言将他的衣裳取下来,解开里衣的绳结,一枚沉甸甸的令牌落入掌中。他垂眼望去,一瞬间觉得手中镌刻着“甲等镖师”的令牌不是一件普通的死物,它是西平郡的冰冷苍凉,是遗失的那两年时光,也是沈樾离开落雁门时,不曾回头看的那一眼。
他记得沈樾对他说过,如何才能成为甲等镖师。非抱着死志的人不可。
他也记得沈樾对他说过,他的长兄正是死于送镖途中,所以他不会成为镖师。
想到这里时,回忆翻涌上心头,祝枕寒看着手中的令牌,甚至觉得它冷得刺骨了。
“我这些年,不是没有打听过你的消息,却未曾听过此事。”
声音暗哑得不像他,祝枕寒想,尾音也颤得不像话,嘴唇触碰时都觉得刺痛。
“因为我早已与沈家断绝了来往。”沈樾轻描淡写地说,倘若他语气悲痛几分,祝枕寒或许都会觉得宽慰,然而他说的是这样轻松,仿佛他早就独自捱过了那段漫长的时间,所以也不渴求迟来的关切,“我行镖时,用的并非本名,而是‘青庄’这个名字。”
青庄。
祝枕寒想起,受师门所托,他与池融、宋尽一同下山,临安城中有一个茶楼,他们路过时会在此地歇歇脚,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那日的天气他不记得了,也不记得那日的说书先生是谁,他向来不关心这些,甚至没有仔细听,只记得他说了个“青庄”。
池融说:“青庄是鸟呢。”
他望着窗外湖泊,风动柳梢。听到池融说鸟,就真的以为讲的是鸟。
宋尽笑了一下,接道:“或许是想如鸟一般自在轻盈,不受拘束吧。”
这时候想起当时情景,祝枕寒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他无意间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并不在意,却未曾想是他一直想要追寻的。
祝枕寒握着令牌的手逐渐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沾着未干的水迹,是湿漉漉的温热,落在他手上,落在令牌上,将金色的刻字轻轻地遮住了。
他抬眼看去。
沈樾披着一件衣服,拢着腰封,浑身都还是湿的,发间的水沿着脖颈的沟壑跌进衣襟缝隙间,濡湿了布料,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还有......伤痕。无数条斑驳的伤痕,即使伤口愈合仍留下了痕迹,宛如扭曲生长的荆棘,将面前的人无情地拆分成几段。
是的,甲等镖师,身上不可能没有伤。
只是他藏得很好,天气热的时候还披着薄纱,就假装依然是那个矜贵的小少爷。
“小师叔,你看着我。”沈樾捧住祝枕寒的脸,让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我这两年,都在西平郡,没回过临安,也没回过商都,直到不久前得知落雁门的境况,方才归来。”眼前的小少爷,显得很陌生。他的眼神是很安静的,其中多了很多祝枕寒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他这才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打量起沈樾,发觉他的面庞已经褪去了稚嫩,他依旧是少年,却不是那个少年,不是出鞘的剑,而是藏锋的剑。
在落雁门,见到沈樾时,祝枕寒甚至还觉得他脸颊上的肉更明显,笑起来时酒窝也陷更深了,如今一想,沈樾在西平郡呆过两年,这段时间与自己同食,也并未见他的胃口好到哪里去,再回头看时,也就猜到那都是沈樾刻意作出来要让他瞧见的模样罢了。
祝枕寒喉咙干涩,慢慢问道:“你师姐,师父......掌门,他们知晓吗?”
“师姐有所耳闻,但我说得不多,只是略略一提。”沈樾说道,“小师叔,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不愿让他们知晓我这两年过得并不好,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他们忧虑。”
他忽然停住话头,像是无言似的失笑:“你别替我难过啊。”
祝枕寒压抑着情绪,摇了摇头。
沈樾指腹掠过他眼下朱砂,说:“我原先想过,小师叔你眼下抹朱砂,倘若红了眼眶,旁人恐怕是瞧不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当时的胡思乱想果真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