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赫铃就明白了,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薛摇枝自然是走了,听别人说,她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璆娑。
算着时间,这时候的薛摇枝应该已经身处黄沙隘口之中独自忍受剜心的疼痛。
她们最后的、所剩无几的默契,终于在这时候也消磨殆尽。
有时候赫铃也会想,她和薛摇枝之间的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的。
可是这个问题,再如何想也得不到答案,所以赫铃每次想了一阵,也就不想了。对她而言,薛摇枝似乎就是穿堂而过的寒风,刺骨凌冽,逼得喉咙阵阵发紧,即使风吹了过去,那种冰冷干涩的感觉还久久不散,尽管如此,这种错觉也总有一天会慢慢淡去。
赫铃从别人口中听到薛摇枝的时候越来越多,亲眼见证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听说薛摇枝重新回到了璆娑。
她听说薛摇枝还是固执地打听当年的事情。
她听说薛摇枝因为剑谱,在找某个武器,似乎是姚渡剑经常负于肩头的剑匣。
她猜测薛摇枝有朝一日也会叛离璆娑,毕竟璆娑的束缚在此,倘若私自离开璆娑,前往中原,就再也不会获得狼神的庇佑,而薛摇枝,薛摇枝从来也不相信狼神的存在。
倘若有神,为何不救她。
倘若有神,为何眼睁睁望着她粉身碎骨。
再也没有人会将“薛摇枝”和“赫铃”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偶有提及,也只是有些惊奇地说一句,我记得你们两个曾经关系好像还不错,赫铃笑了笑,此事便揭过去。
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再次听到薛摇枝的消息时,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与她交谈的人纯粹是闲来无事,忽然想到了,便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说的,薛摇枝近几年在找姚渡剑的武器,就是......一个漆黑的剑匣,放着四柄剑的剑匣?”
赫铃已经不会因为这个名字再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了。
她擦拭着刀刃,轻轻地应了声,说道:“记得。”
那人紧接着说道:“我也是从商人那里听说的,他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璆娑与中原隔得很远,其中消息往来也全靠商人传递,中原发生的新鲜事情,常常过了许久才能传入璆娑,是快是慢,全凭运气,或者凭商人的兴趣使然,极为不固定。
赫铃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问道:“关于剑匣的下落?”
“是啊。”那人不无羡慕地感叹道,“商人来后,将消息给了薛摇枝,得到了盛满银饰的箱子,虽然薛摇枝挺疯的,但是不得不说,姚渡剑给她留下的钱财可真多,我都有些羡慕那个商人了,要是我也能往返中原与璆娑之间,这箱财物应该是我的才对。”
赫铃笑道:“你既然这样擅长打探消息,那你知道剑匣如今在谁的手中吗?”
“我用一坛酒从商人那里骗来了消息。”那人得意道,“剑匣如今在魔教教主方岐生的手中。你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吗?说来玄乎,姚渡剑竟然将剑匣送给了常锦煜那个叛徒,而常锦煜又转赠给了方岐生——姚渡剑宁愿送给叛徒,也不愿意留给怪物吗?”
赫铃不慎失手,刀刃将手指划出了一道血痕。
说话的人登时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找东西给她包扎。
赫铃却怔怔地望着逐渐沁出的血珠。
姚渡剑根本无所谓将剑匣送给谁,只要那个人不是薛摇枝就可以。
他是如此地痛恨自己,也痛恨自己的女儿。
因为痛恨自己,所以他要放弃生命。
因为痛恨女儿,所以他将无数的财物留给了薛摇枝,要她认清楚事实,她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他要她背负着疼痛活下去,孤独而绝望地活下去,就像他这三十多年。
她想,薛摇枝果真是对的。
“他是故意的。”
“他想将我重新拖回深渊。”
赫铃,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感受不到我的绝望吗?
反应过来的时候,赫铃已经跑了出去,一路询问薛摇枝的踪迹,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一样,不知疲倦地找着薛摇枝,找这个如烟雾般易散的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心底暗暗地发过誓,绝对不让薛摇枝独自面对痛苦,但是她食言了。而薛摇枝......
赫铃找到薛摇枝的时候,她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坡前,似乎刚埋完什么东西。
真当看见薛摇枝时,赫铃的腿却忽然重得走不动路。
她该对薛摇枝说什么?她该用什么身份对薛摇枝说那些话?
她不知道。
她们早就没有了交集呀。
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薛摇枝曾经向赫铃描述过自己眼中的她,似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不断地重复着“不要放弃”这四个字,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念叨。赫铃将自己代入了一下薛摇枝,忽然就觉得自己好烦,好多管闲事,之后,便有意识地收敛了许多。
如果自己这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早就不算友人的人再向她说大道理。
赫铃想,薛摇枝大概会用冷漠的眼神望着她,全然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薛摇枝的身影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赫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跑到薛摇枝方才填土的地方,用手一点点将泥土挖开,生怕自己挖出某具尸骨,但是她挖了很久,也没有挖出任何东西,起先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坐在土坑边上休息的时候,才看到前方立着一个不大的石碑,而碑上镌刻着:
薛、摇、枝、之、墓。
薛摇枝,赫铃想。
我想救你,我又要怎么救你?
我早就不似当年那般有着百折不挠的勇气了。
她喘着气,慢慢将土重新填回了坑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越将你拉向光明,你就越是感到煎熬。
赫铃的脑袋发疼,耳蜗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似乎与她隔绝开来。
她麻木地用手掌按压着泥土,让它重新变得平整,泥土嵌进了指甲缝里,满目的黑褐之色,让她想起当年望着父母的棺椁入土时,也是这般,只剩下空荡荡的寂寥茫然。
时隔多年,赫铃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和薛摇枝之间的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的?
大概是从姚渡剑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她们永远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相处。
薛摇枝心怀希望,想要走向这个世界,而赫铃亦是竭尽全力,想要挽救她。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行动告诉薛摇枝: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薛摇枝不是没有回应。
她回应了,她用更加含蓄的、静默的方式回答赫铃:好。好。好。
但是薛摇枝几乎要脱离黑暗的那一刻,姚渡剑将她重新拉回了深渊。
大抵是受到了薛摇枝的影响。
赫铃竟然无法遏制地对姚渡剑产生了痛恨。
也就是在那一刻,薛摇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她就是怪物,她是从血与恨中诞生的怪物,注定在血与恨中离开,这以爱为名的枷锁将永远束缚着她,她无法逃离,也无法再向着光明迈出一步,于是她推开了赫铃,近乎残忍地,温柔地告诉她,我放弃了。
——“我放弃成为正常人了。赫铃。”
薛摇枝离开时,就像她来时那样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带走了一部分财物,留下了地契,包括房子里所有剩下的财物、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摆设,将这些全部交由年迈的萨满代转给赫铃,而她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冷漠疏离,她们之间漫长的冷战,在这时候终于结束。赫铃不知道薛摇枝这么做是因为她在璆娑部族中唯一称得上熟悉的人就只有自己,还是因为薛摇枝直到现在也还将自己当作朋友。
赫铃只知道,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薛摇枝。
第96章 苔藓已斑驳
“再度重逢之际,薛摇枝已不在人世。”赫铃轻轻摩挲木匣,说道,“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她走向灭亡,而我永远来不及拉住她。但是,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一丝宽慰,她终于能够陷入永恒而安静的黑暗,无需在这痛苦的人世间踟蹰,这何尝不是圆满。”
她前来千城镖局,询问运送黄沙镖的镖师,也只是因为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赫铃追寻薛摇枝的未来,祝枕寒和沈樾追寻薛摇枝的过去。
听着赫铃用温柔的声音向他们娓娓道来,落下最后一个字音时,祝枕寒觉得自己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往事的尘烟逐渐被现世拨开,四散褪去。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是纯粹的加害者,没有谁是纯粹的受害者。
薛摇枝的自甘陨灭是因姚渡剑而起。
姚渡剑的冷漠疏离是因薛皎然的死而起。
薛皎然的死是因那些名门正派将他们逼入了黄沙隘口。
名门正派的咄咄逼人是因受了霞雁城衙门的蒙蔽。
而如今那些名门正派为了鸳鸯剑谱争破了头,又是因薛摇枝的一手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