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元溪。”
元溪抿了抿嘴,不敢再开口。
吃完饭,洗洗涮涮的搞完,元溪跟往常一样钻进被窝里,等着严鹤仪关了门过来,给他讲讲故事,或者是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 」上,闭着眼睛说会儿闲话。
这一回,严鹤仪弯着腰把自己的铺盖卷儿一卷,抱到了外间,在书案旁边铺开了。
元溪有些慌:“哥哥做什么?”
严鹤仪道:“我在外间睡。”
元溪:“为何?”
严鹤仪:“不该与你同屋睡的,只是家里屋子不够,睡外间也行,白日里收起来便可以。”
元溪仍是不解:“为何不能与我同屋睡?已经都睡了这么久了。”
严鹤仪闷着头收拾自己的床铺,咬咬牙道:“都是未成亲的男子,这样...不好。”
他低声又补了一句:“还是要自重些。”
元溪倒是听得真切,「蹭」的一下坐起来,朝这边喊道:“哥哥是说我不自重?”
严鹤仪觉得自己说的过了,手上攥了攥被子,似念似叹地得:“我...我是怕别人说你不自重。”
元溪翻身下床,也没穿鞋袜,“蹬蹬蹬”跑了过来,揽过严鹤仪的胳膊,微微拧着眉头的:“旁人的话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在乎。”
“我就愿意这样贴着哥哥。”
严鹤仪低声道:“我在乎。”
元溪又往人身上蹭了蹭:“可是哥哥往常也是于我同屋睡的,还会背着我走路,给我揉脚,在外人面前也从来不避着的。”
严鹤仪稳了稳气息:“是我太没分寸,以后不会了,快去睡觉吧,夜深了。”
元溪仍是紧紧握着严鹤仪的胳膊,严鹤仪使劲掰开他的手,挣脱开来,沉着脸道:“元溪,听话。”
“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管不着我!”
严鹤仪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你先生。”
元溪索性迎上去,抬手推了他一下:“从现在起不是了。”
说完,他便转身跑了出去。
严鹤仪愣在了原地,朝着人喊道:“你要干什么去?”
元溪一只脚已经出了屋子,头也没回地道:“说了管不着,别跟来!”
第38章 半块馒头
这日正好是小满, 算是严鹤仪认为最有意趣的一个节气。
有诗云:“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①”
初夏时节,草木正盛, 花都开好了,又是子规又是烟雨的, 自家又没有水田, 不用弯起腰撸着袖子去插秧,再泡壶茶喝喝, 自然熨帖又闲适。
人家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因此太满也不好,小满,最为适宜。
若是往年,这样的日子, 严鹤仪必要吟上几句酸诗,浅浅抒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情思或愁绪。
自从小祖宗来了之后, 严鹤仪倒是好久都没有这样矫情过了,毕竟日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酸甜苦辣。
也管不着什么大满伤身、小满最宜了,此刻,严鹤仪心里的着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元溪跑出去之后, 他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便立刻便追了出去, 可哪里还有小祖宗的影子。
他先是屋前屋后的找了一遍, 没找见人, 便沿着巷子往外跑, 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闯进了顾大妈家的院子。
“顾大妈,你见着元溪了么?”
顾大妈正在院子里侍弄她种的那些花,严鹤仪喊了两遍她才听见,一头雾水地道:“没见着啊,他还没回来么?”
严鹤仪也顾不上解释了,只说要是见着元溪,一定把他留住,等自己回来。
说完,他便出了巷子,在每个元溪去过的地方找着。
元溪躲在院子里柴火垛里,听着严鹤仪的脚步声远了,这才悄悄地钻了出来。
他三两下翻过自家院子的栅栏,刻意躲着顾大妈的视线,沿着屋后面的小路往山里走去。
没走几步路,元溪便有些后悔了:没穿鞋子。
地上的小石子硌的脚生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他就这么往前走着,愈走心里愈委屈,胡乱地抹着眼泪,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子。
他跟着严鹤仪进过两次山,只记得那条通往秦朋墓的路,也就是当时从崖上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刚走到半路,远处就传来了雷声,云压得低低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元溪有点慌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果然下雨了,瞬时如瓢泼一般,高处的土被雨冲下来,混着石子沙砾,路上泥泞了不少,元溪走过的地方,被雨水浸泡的脚印里隐隐约约有些血迹。
他赌气似的往前跑着,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最后来到了一个山洞,就在当时掉下来的那个山崖下面。
天已经黑下来了,只有打雷的时候,才会亮上那么一下。
元溪坐在山洞里,抱着膝,脸上全是混着眼泪的泥水,身上冷得有些发抖。
方才一时上头,说的话也没有余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了,鞋子没穿,出门时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现在仔细一看,竟然拿成了严鹤仪的长衫。
在元溪看来,在他与外人的面子之间,严鹤仪选择了后者,平日里没人的时候,跟自己多亲近都没事,一到了外人面前,便就要避着了,生怕别人说什么。
自重?竟然还说我不自重!
你才不自重,你们全家都不自重!
元溪想到这里,默默在心里给严鹤仪的爹娘道了个歉:伯伯,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生气。
都是你们家严鹤仪欺负人。
他又冷又饿,愈想愈气,眼泪流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没力气了,斜靠在石壁上,痴痴地想着:严鹤仪,你若是现在来找我,我便原谅你。
自然,除了雷声之外,没有东西回应他。
远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听着像是野兽,元溪抱紧自己的肩膀,使劲闭上了眼睛。
严鹤仪,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来找我,咱们的帐便一笔勾销。
没有计时的东西,元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半个时辰的期限什么时候到,最后有些心灰意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严鹤仪一路找到私塾,又到田间地头寻了一遍,几个树林也找了,都没见着元溪。
村子几乎翻遍了,他又去了上巳节的那个山坡,仍是找不见元溪。
天黑之后,路上的人也少,严鹤仪每遇到一个人,便要拉着人家问一句,身上的衣裳沾了泥水,湿哒哒地贴着,发上的冠子也散了。
他没找着自己的长衫,手忙脚乱之间,穿上了元溪的外袍,袖子短了一截,紧紧地箍在身上。
牛二赶着牛车从远处过来,他今日去镇上卖菜,被大雨堵在了路上,在人家家里避了半天,也不见这雨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冒着雨回来了。
严鹤仪见着他,挥挥手示意他停下,沙哑着嗓子问道:“牛二哥,见着我们家元溪了么?”
雨声大,天边还有惊雷,牛二听不太真切,眯着眼睛道:“严先生,你说啥?”
严鹤仪扯着嗓子重复道:“见着我们家元溪了么?”
牛二摆了摆手,正要说没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好像见着了,我在来的路上,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哥儿,往山里跑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
路上,他正好遇见了向着山里狂奔的元溪,人跑得太快,雨又大,也没看太真切。
严鹤仪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仔细问了具体的方向,匆忙道谢之后,便沿着那条路,朝山里一路狂奔过去。
雨很大,脚印都被冲刷的差不多了,不过泥地里还是留下了一些印记,仔细一看,水洼里依稀还有血迹。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元溪出门时没有穿鞋,他沿着脚印,半猜半摸地来到那个山崖下面,大声呼唤着:“元溪,你在哪里?”
“出来好么?”
“是我错了,严先生知道错了,元溪——”
他福至心灵,继续提高声音喊道:“明日带你去镇上买烤鸡腿吃,还有玫瑰松子糖、炒葵花子、甜蜜饯、糖渍山里红——”
“家里的小鸡仔该喂食了,现在都饿着呢——”
元溪正昏沉沉地睡着,肚子饿得难受,梦里都在狂奔着找好吃的,听到耳边叫嚷着什么烤鸡腿、松子糖,突然就惊醒了。
醒来发现周围还是黑乎乎的山洞,什么热乎的吃食也没有,就像是突然坠入了深渊,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严鹤仪的声音近了,又在外面喊着:“元溪——姜元溪——”
元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心安了许多,心里的委屈跟恐惧全部转化成了小别扭,忍不住撅着嘴巴嘟囔道:
“现在都连名带姓地喊我了么?”
“果然是生疏了。”
严鹤仪的声音似乎就在山洞外面,忽远忽近的,就是找不到这里。
真是个笨蛋。
你若是能找着我,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过了片刻,听着严鹤仪的声音逐渐远了,元溪有些慌,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往外边扔了过去。
严鹤仪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在树丛掩映之中,还有一个隐蔽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