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四周看了看, 问道:“子渔呢?”
有个叔指了指侧屋:“方才跑回屋了,你没看见么?”
冯万龙往侧屋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想去瞧瞧,却又马上停住了,低声嘀咕道:“许是累了,随他去吧。”
这下没有人可以使唤,冯万龙皱着眉头,自己去厨房拿了两个白瓷碗过来,怀里还抱着个很大的酒坛子。
塞子一开,元溪便闻出了这味道,一瞬的刺鼻之后,是醇厚悠长的清香,正是高粱酒,度数似乎还不低。
冯万龙抬起酒坛子,倒了满满两大碗,然后瞥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的赵景,高声道“这是小景带回来的,说是周叔爱喝,今日倒是便宜咱们了。”
他深深地闻了闻自己碗里的酒,问道:“怎么拼?”
元溪咬着后槽牙,飞速地思考着。
其实,他也没想好怎么拼。
草率了。
元溪轻轻吐了口气,缓缓地道:“这样吧,只拼酒量,咱们一人一碗轮流着喝,喝完一碗之后,便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
他倒是有许多东西要问冯万龙。
冯万龙嗤笑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来吧,我先。”
说完,他便端起自己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光了,酒盛得很满,却一滴都未洒出来。
冯万龙抹了抹嘴唇,一脸玩味地问道:“你跟严先生,算是个什么关系?听说都住一起了?”
他一向觉得,元溪和严鹤仪的关系不大清白,两个未成亲的男子日日住在一起,简直是很不像话。
也因此,他不大乐意周子渔跟元溪在一处,总觉得呆久了,也会学得跟元溪一样。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几个词,大概是不要脸、不自爱,或是...浪荡。
元溪也被这话问住了:对呀,算什么关系?
他想了几个弯,反应过来,一脸从容地道:“严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先生,我无家可归,他收留了我,至于是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元溪嘴上硬邦邦,心里却直打鼓。
幸好,冯万龙没揪住这个问题不放,直接道:“行了行了,该你喝了。”
这高粱酒可比严鹤仪酿的青梅酒要烈多了,元溪没想到冯万龙会拿这个,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颇为放心的。
他稳稳地端起酒碗,尽量让自己喝得看起来潇洒一些,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放,问道:“你之前对子渔那么好,都是装的?”
冯万龙闻言,轻轻拍了拍桌子:“谁装了?我帮他家干了这么多活,哪里装了?”
“他既乖巧,又单纯,家里也好,好几家都抢着要呢!我怎么会待他不好?”
元溪脸上显出一抹明显的愠色,厉声问道:“你方才为何那样对他?你明知道他不会喝酒的。”
冯万龙抱着坛子给两人斟上酒,悠悠开口道:“这是另一个问题,得下一轮再问。”
他仰头喝光了自己的酒,接着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该你了。”
方才那碗酒喝得猛,并且也没想到,这酒如此之烈,现下酒劲儿上来,元溪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他定了定神,仰头又喝下一碗,倒腾了几口气,高声问道:“说吧,方才为何让他喝酒?还支使他干活?”
冯万龙晃着自己的酒碗,幽幽地道:“我这是为他好,搓磨搓磨他,好让他懂事些。”
“都是定了亲的人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成什么样子?”
“再说了,一杯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我这前前后后都喝了快一坛子了!”
他伸手夹了块远处的肉送进嘴里,接着道:“这定了亲,便不是原来的娇娇哥儿了,怎能什么都不会?”
“做了人家夫郎,就是该贤惠勤快些,尽心尽力地把相公伺候好了!”
“你看四叔家那个,平日里敢出门吗?都是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才是好夫郎。”
四叔已醉成了一滩烂泥,不成样子地侧趴在桌子上,吧唧了两下嘴,喉咙里含糊地附和道:“没错,这才是好...好夫郎。”
说完,他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闭上了眼睛。
元溪在心里骂了他无数遍,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谬论谬论谬论!
一派胡言!
他气血上涌,却不知道该怎么驳。
记得小月说过,回首山这一带的嫁娶,新人是可以随意选择住在哪一方家里的,便是两人独自搬出去也没人会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很是开明,为何冯万龙会有这些想法,简直不像回首山的人。
似乎,这一桌子姓冯的人,都奉行着这种科律。
元溪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我也什么都不会,还常常把事情搞砸,能算得上是好夫郎么?
哥哥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打算找个贤良的好夫郎么?
元溪出神的时候,冯万龙又仰头喝了一大碗,身子也有些晃了。
先前跟叔伯们喝了不少,现在又连喝几碗高粱酒,如今还没醉,便已是难寻的酒量了。
他半眯着眼,挥了挥袖子道:“元溪啊,你连顿饭都不会做,以后若是跟着严先生,怕是有苦头吃了。”
元溪被戳中心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喝着酒。
冯万龙有心给元溪灌酒,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便把他的酒碗倒得满满的,自己却只喝小半碗。
几轮之后,元溪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他捏着酒碗,只觉天地都在旋转,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冯万龙也醉了,脖子红得吓人,指着元溪的鼻子嚷嚷道:“不行了?快喝呀!磨磨唧唧!”
元溪正要喝这碗的时候,赵景过来了。
他拿过元溪手里的碗,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来。”
说完,他便紧紧拧着眉头,把这碗酒一饮而尽。
方才的红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这一碗高粱酒下去,恐怕新起的疹子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他勉强站稳身形,拽住元溪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冯万龙起身拦在两人面前,高声嚷嚷道:“还没喝完呢!我看谁敢走?”
他把碗塞回元溪手里,抱起坛子给他斟满,“怎么?小孩子,认输了?”
元溪眼底红了一片,抬着眸子冷冷地看着他:“谁认输了?”
他端着酒碗,不停地颤抖着,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虚虚地浮动着,自己也似乎飘在了半空中。
赵景拍了拍元溪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严先生在等你呢!”
一听严鹤仪,元溪的眼睛亮了一瞬,放下酒碗道:“对呀,哥哥在等我,我得回家了。”
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又被冯万龙拦住了。
冯万龙把人往后使劲一搡,晃晃悠悠地道:“不许走!”
他把酒碗塞回元溪的手里,“先喝了这碗再说。”
冯万龙也是个健壮的汉子,元溪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摔倒。
若在平时,有赵景在场,冯万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在赵景面前,冯万龙那粗壮的胳膊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个头又没有人家高,哪里敢这般放肆。
只是,赵景一碗高粱酒下肚,能站着便已经很不错了,一字一句都是在强撑,意识已有些模糊了。
元溪吃力地把手里的酒碗一寸寸往面前移着,明明已近在眼前,张了几下嘴,却怎么也喝不到。
突然,手里的酒碗又被夺了去。
来人仰着头喝了一大口,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白瓷大碗便结结实实地碎在了地上。
元溪眼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一袭青色长衫,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
哥哥?
他腿上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然后,便被那穿长衫的人稳稳接住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叔被酒碗落地的声音吵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嬉皮笑脸地道:“哟!严先生来了!”
门口那桌人看到,方才严鹤仪像变了个人似的,气冲冲地跑进来,狠狠地把酒碗摔着冯万龙目前。
他把软绵绵的元溪揽在怀里,对着冯万龙冷声道:“他不是没人护着,由得你这样欺负。”
严鹤仪平日里虽严肃,脸却仍是带着些亲和的,现下却似全然没了温度。
冯万龙伸手推了一把严鹤仪,没推动他,自己却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又上前,拉住严鹤仪的胳膊,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接着,他又搡了搡元溪,不依不饶地道:“小孩子,有种就接着喝!”
元溪头疼得仿佛要爆开,下意识地往严鹤仪怀里缩了缩。
严鹤仪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架起元溪的胳膊,又揽着腰把元溪牢牢护住,然后用肩膀撞向拦在前面的冯万龙,冷冷地道了声「滚开」。
然后,他扶着元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严鹤仪摔碗的声音也惊动了堂屋里的人。
这宴席吃到现在,不知不觉都是下午了,周子渔的爹娘和冯万龙的爹娘在堂屋早就吃好饭,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