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李缄跟着抬眼,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顺着回廊而来。
云稚……
脑海里立刻跳出这两个字——还真是一点不出意料,府里的贵客,镇远侯家的小公子果然就是那个家伙。
李缄想着,抱起手臂靠在门上,正好发出一声轻响,却没想到在一片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也能被感知,原本正向外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看了过来。
天光微亮,李府的灯笼却十分耀眼。
隔着小半个院子再次对上那双眼睛,李缄有刹那错愕,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眼睛的主人已经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李缄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一个人。
那人被一件雪白的狐裘罩着,虽然看不清面目,却看得出来是个身高腿长的成人,这么一路被个半大少年背着难免颠簸,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没有一点反应。
就像已经死了。
李缄远远看着,心中有了分晓——应该就是那位不幸殒命的镇远侯世子云稷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上章大哥那段我写了很久,前前后后改了有很多遍。对于这本书来说,虽然大哥出场即盒饭,但其实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云稚从小到大哪怕大哥去世之后也一直在受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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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李府到底富庶,匆忙间找到的马车也足够宽敞精致。
云稚把云稷的尸身安置在车上,又用狐裘仔仔细细盖好,低头凝神那张苍白的面孔,良久,他跪地叩了个头,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陈禁正候在车外,眼看云稚下来,满脸欲言又止,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缰绳递过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然还是我陪你吧。”
“那你打算让谁护送大哥回家……”云稚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缰绳,“李府的人?”
陈禁沉默了一下,最后无奈认同:“那你……”
话还没说完,正要上马的云稚突然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李府方向——李缄正跟在管事身后慢悠悠地转出来。
陈禁跟着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李徊还真安排这个刚认回来的便宜儿子去幽州?”
“意料之中。”云稚收回视线。
李徊的那些小心思连陈禁都看得明白,若是平日里云稚倒是乐意分点精力给他顺便找点乐子,但眼下,李徊还不配。
云稚翻身上马,眼底一片漠然:“你去敷衍一下,我走了。”
“等会,先前那件狐裘虽然沾了血,好歹能避寒……”陈禁把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一个人小心点。”
“回去路上别这么唠叨,大哥怕吵……”云稚笑了一下,接了包袱背在身上,一甩马鞭,“走了……”
清晨的街巷空荡冷清,马蹄声响过,分外清晰。
李缄下意识看过去,只瞧见一道飞驰而过的身影。
“收拾好了吗,李公子……”陈禁斜靠在马车旁,点头以示招呼,“出发?”
李缄回过头,认出他是那一日火场前跟在云稚身边那个:“不等他一起?”
“我们公子还有事儿要办,不牢记挂……”陈禁指了指另一辆空着的马车,“请吧……”
李缄看了眼空荡荡的街巷,耸了耸肩,转身上了马车。
从平州到幽州路途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只要一日。即使因为顾及马车并未刻意赶行程,抵达镇远侯府也不过用了两日。
传信的人到得更早,侯府已经备好灵堂,府门外丧幡高悬,白色的纸灯笼在冷风之中摇曳,李缄还没进门,就先感觉到了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云稷的尸身早被迎了进去,李缄在府门外稍候了一会,换了一身丧服的陈禁去而复返:“李公子,侯爷有请。”
李缄还没开口,一直守在跟前的李良已经应声:“劳烦……”
陈禁视线从他们两个脸上扫过,轻轻挑眉,转身带路。
镇远侯云邺已年逾五十,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从面相上看,甚至比李徊更年轻一点,却又没有李徊身上那种武夫的粗蛮,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带了些许文人风度。
唯有两鬓斑白,看起来十分碍眼。
不过到底是久在军中,心思深沉,哪怕刚刚痛失亲子,面上也未显露分毫。
只在瞧见李缄的时候,眼底似有刹那讶异,等李缄想要去辨别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李良的存在,李缄几乎不用开口,行了礼便垂手立在一旁,听着李良转达李徊的致意。
李徊此人看似自大暴躁,却极为圆滑,不然也不能从一个马夫一路成为一方总管,眼下人虽然没到,面子功夫却做得十分到位,李良喋喋不休半晌,最后竟还从怀里摸出一封李徊的亲笔信。
李缄往那信上瞟了一眼,只从厚度上就可以料想到上面的措辞是如何情真意切,感同身受。
不过云邺并不买账。
他示意站在一旁的管事接了信,也没理会李良,视线落到李缄身上,淡淡开口:“你爹的心意我已知悉,现在府里琐事繁杂,过两日再为你接风。时候不早了,一路奔波劳顿,先去休息吧。”
他声音低沉平静,有些许嘶哑,却不容拒绝。
李缄也不看李良的反应,深深作了一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灵堂,转身跟着侯府的小厮往客房走去。
这一路确实劳顿,李缄长到这么大还没经过这么远的路途——据说当年曾跟着李徊从都城往过平州,但他那时年幼并无记忆。
这两日虽然都在马车里,到底天寒地冻,他病又未愈,一路撑到现在已是筋疲力竭,进了房间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年幼无知的他趁下人不注意,偷偷溜进花园采了一支鲜艳的红梅,欢天喜地地跑回那间陈旧却温馨的屋子,娘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满地的血,鲜红而又夺目,就像手里那只红梅。
“娘亲……”
李缄呜咽出声,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他醒啦!”
李缄侧过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莫名有些熟悉。
“李公子……”先前送李缄回来的小厮站在床边,见他醒了长长舒了口气,“您可终于醒了!”
眼见李缄还满眼茫然,又补道,“先前我来送饭,见您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是发烧了,方才大夫来过了,药也在熬着,您先歇会,我去看看!”
说完低声和那小孩说了句什么,便匆匆退了下去。
意识逐渐清明过来,李缄后知后觉地感到四肢酸痛、头晕目眩,看来是一路颠簸之后,还没痊愈的风寒卷土重来了。
甚至勾起了那段刻意遗忘多年的梦魇。
他抬手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泪痕。
“还是好烫!”
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李缄抬眼,看见那小孩半个身子扒在床沿边,正探着胳膊摸自己的额头。
“你……”刚要开口,嘶哑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还没等把后半句话说完,那小孩伸手按住他试图起身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开口,“祖母说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李缄倒回枕上,揉了揉额角:“你是谁?”
“我是云枢。”见李缄不再动作,小孩坐回床边,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李缄。
云枢?
镇远侯云邺的长孙,世子云稷的儿子?
李缄并没有和这么大小孩打交道的经历,过往村里的孩子从来不会招惹他——
有李贵的缘故,也有他自己刻意促成,他可没有耐心来敷衍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崽子。
李缄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昏暗,一时辨别不出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你生病了……”云枢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客人生病了主人应该照看,可是府里来了好多人祖父祖母他们都没空闲,娘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我就来了!”
李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可以料想到侯府现在应该是忙乱一片,云稷的尸身回府,消息传出上门吊唁的人该是络绎不绝。
不过看着眼前云枢无忧无虑的样子,应该还不清楚这些人是为何而来。
更不会知道他已经许久未见过面的父亲,已经不幸身死。
看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李缄突然想起,那一日对着满地的血迹听李夫人面无表情地陈述娘亲突发急病而离世的消息时,自己和眼前的云枢其实差不多年纪。
大概是生病总会让人心肠变软,又或者是因为方才那段尘封已久的梦魇,李缄伸手摸了摸云枢的头。
云枢愣了愣,几乎是立刻就推开李缄的手,瞪圆了眼睛:“小叔叔说不可以随便摸别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