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忘了这里还有这尊佛。
纤画比他来得积极许多,瞬间又换上那副妩媚的脸,“将军还需要什么?”
“茶凉了。”
纤画走后,又只留下两个无言的男人,一个吃着果脯,一个撑则着下巴似是在认真听曲。台上唱的是诗经风雨,高泞幼时曾读过。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之时,高泞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之时,李晚玑咬着杏脯往旁边快速地扫了一眼。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喜么?或许是该喜的。高泞不自觉地侧身望他,却凑巧碰上对方也探过来的那双眸子。
李晚玑咳嗽一声,不知怎的,他觉得得跟高泞交待一下发生了什么。“楼上那位姑娘叫罗扇,经常来帮衬我的生意。”
高泞不作声,便是默认他继续。
“前几日,噢就是你归京那日。她寻我来算卦,我算出她不久后会被利器所伤,谁知她听了心中不满,便喊叫道是我抢了她的钱,我无奈之下之下只得跳楼逃去,这毕竟是云良阁,真出事了无人会信我的说辞。所以那日才会…冲撞了你。”
李晚玑有些难为情地继续道:“结果昨夜罗扇姑娘外出遭人歹手,她不肯从,就被人在脸上破了道口子。那日我得罪她后,罗扇便在楼里闹脾气,阁内几个打手便以为是我心存怨恨不甘,才同其他人一齐下的手。”
结合方才李晚玑与纤画的谈话,高泞算是理清了来龙去脉。
这一刻,他似乎是应了那句云胡不喜的。
“所以那位姑娘才戴着面纱?”高泞面上依旧平静。
李晚玑“嗯”了一声,把仅剩的一枚杏脯推到高泞身前,“尝尝,挺好吃的。”
他笑着眯了眯眼“李兄看似对这里颇为熟悉。”
“阁里的姑娘都喜寻我卜卦,这不是算得准还便宜嘛。姑娘们待我和善,算多了便算出了些感情。”
闻者不禁从这“感情”中延伸至那句“似是对那李师父有意”,不经脑子地问了句:“哦?楼上那位姑娘可是李兄心上人?”话刚脱口的瞬间,高泞有些不解自己的行为。每踏出的一步俱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似乎在遇到李晚玑后,本不该随心所欲的冲动增加了。
八年前是这样,如今亦是。
“怎么,将军喜欢?”李晚玑顺势侧趴在桌上,带着些戏谑抬眼看他。
高泞一时无言,只斜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害臊的,谁不爱美人?你要是和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兴许我还能给你牵条线。”他往高泞身上靠了靠,笑着的模样像极了外头那些无良鸨母。“你别看这里是青楼,她们都是些好姑娘。”
高泞垂眸道:“没觉得不是。”
“照道理来说,你也该是成家的年纪了吧。”李晚玑开始打量他。
台上是莺歌燕舞,玉龙声声,鼻腔中满是脂粉花味,檀香隐隐。阁中布局虽淡雅,但青楼的烛光始终揉着几分暧昧。眉眼好看么?也只是比常人干净锋利了些。像贵府公子么?那些贵府公子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许是因光色渲影……仅仅只是生得比常人耐看罢了,他想。
“自己都未娶妻,却担心起我了?”
“我又不着急,穷得只剩一身铜板,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一起我受罪吧?倒是你,如今年少有为,就不打算趁现在娶个媳妇?”
高泞觉着有些好笑:“行,我一定紧跟在李兄之后成婚。”
“算了,”问不出个结果,李晚玑决定换个话题,“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儿?我听了好几回,一直没向她们问。”
“是《诗经》中的《风雨》。”高泞挽袖斟茶。
茶是其他人送来的,烹得热气蒸腾,水雾从倾出的茶水升起,度上他的脸庞。
“唱的是什么?回回都能听着她们唱,是不是些什么淫.词艳.曲。”
高泞没有往旁看,眼神专注地注视着杯中一隅曲尘之潭“唱的是女子与久别在外的心上人重逢,虽鸡鸣雨晦却不挡相思,寒夜凄凄却不比情意。”
李晚玑只是拖长语调地“啊”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不论情爱,仅是重逢故人便足够令人‘云胡不喜’。”高泞继续道。
白雾绕到李晚玑眼前,带着清冽茶香席进他的脑内,吹散了脂粉,吹得他清醒几分。“是啊…只是有多少故人能得偿所愿地重逢?倘若是碌碌无为,恐是无颜待人,若是功成名就,也怕最终厌归故里。”
“未必。”高泞闻言,下意识开口应道。他将斟好的茶推到李晚玑眼前,笑道:“若等候之人值得,又远行之人非负心之徒,纵使山高水远,二者也必有相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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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都是姐妹))
第47章 月下同寂
李晚玑盯着他看,眨了眨眼,似是得到了什么慰藉,“你说得对。”
二人坐着又吃了壶茶,皆想着留在这也无济于事,高泞掏出锭银铤置于台上,便起身准备离去。
没走出几步,那几个壮汉又迎了上来。他们挡在去路上,垂眸看着跟在高泞身旁的人。李晚玑被看得浑身不舒服,身边的人有意无意地护着他,他也从中得了些底气:“还有什么事么?”
壮汉瞪着他不说话,为了营造压迫感,逐渐靠向身前的人。就在他们胸膛快贴上的一刻前,高泞出手挡在二人之间。
“昨夜他在我府中饮酒,不胜酒力后便睡了。我守了他一夜,断不可能出外伤人。”
李晚玑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
几个壮汉顿时泄了气,“既然将军这么说了,”说着让出一条道,“姑娘们都很喜欢将军,有空可以常来。”
高泞也只笑着礼貌性地道声“好”。
出了云良阁,他发觉李晚玑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跟在身后忸怩不止。“有什么想说的?”他忍不住先发问。
对方先是一顿,随后支支吾吾地问道:“你昨夜…在房里守了我一夜?”
“不然他们怎么愿意放你走?”
李晚玑瞬间松了口气:“也是,也是。那小的在这多谢将军为我扯谎。”
高泞抬眸瞧了他一眼,终是没作声。
独自归了山中,李晚玑立马把自己沉进浴水里。
身上的脂粉味还萦绕在鼻尖不散,彻夜未归的疲惫似乎也在暖水之中逐渐化开,水汽氤氲眼前,他缓缓合上了双目。
头还是很疼。
醉酒的后果似重锤般凿进他脑内,一夜好眠也不足以完全灌溉。水温适宜,一旁的香炉还升着烟。香丸是照着书阁内的藏书捣鼓出来的,李晚玑曾与师父一同制过香,每每他学得浮躁,李清粤都为他点上一香清心。
入沉檀、丁香、樟脑、麝香,团以煑蜜,燃出的是静宁安神,悠悠白雾如同这深林一般隔绝尘嚣,予他一隅无忧。
许是麝香释出柔绸,松懈间将他卷入梦中桃源。
恍惚间,李清粤依旧坐在聚宝之中煮茶,眼前白袅散去,师父便抬手邀他同坐,待他靠近才发觉,那雾中竟还藏着另一人。
那人轻声唤他哥哥,带着些调侃的声调。尽管雾散,却也无法将那张脸看个清晰。但李晚玑心明,那是他的瑥宁。
或许对高瑥宁而言,他是生命中的不速之客,但这对李晚玑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在山上待得足够久,久到不愿离此踏入尘世,这里有树荫庇护,这里有家。他那十六年来都未见过什么人,除去几次心血来潮偷跑下山,谓是终日蔽于山中。李晚玑的世界里只有清粤,只有清粤。
他是打算和师父二人在山上这么过一辈子的。只是那身震目血衣,他怎么能忘?那张垂发愕颜,他怎么能忘?那一月相拥同眠,他怎么能忘?那纸离别书信,他又怎么能忘?
他皆不能,也皆不该忘。
李晚玑是极少落泪的。八年前看到那纸书信时,他哭了,原以为自己的热诚之心是一厢情愿,也早就知道留不住,却还是因那句“寻兄报德,后会有期”模糊了笔墨。四年前李清粤合眼,他守在床边,握着那只不会再有温度的手哭了一夜。
李清粤到最后还是笑着的。师父怕是不能再给你煮长寿面了,这是李晚玑从师父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人总有生老病死,他也早该看到这一天的。他恨自己从未未算知命数,恨自己什么也没为师父做过。即使他做再多,也抵不尽这份恩情。
他寻人造了棺木,用尽了身上所有的钱财。李清粤留了一屋的玉石玛瑙,他不愿也不能动。也正是那一年,京城的西街口支起了个算命摊。他开始对街吆喝,堆着笑脸揽客,好像天生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呵模样。
街上人来人往,满是喧嚣,只有每晚回了山中,他才又重新投入这孤独的无忧。
水寒,窗外有鷕雉鸣,心清消殒,李晚玑适时睁开了眼。这不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梦到高瑥宁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夜夜发梦都会看到那张模糊的脸,虽面上难辨,可他心里清晰地知晓那是谁。
他猛地起身,寒水如珠帘落下,看着愈发清晰的四周,李晚玑抖擞了下身子:“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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