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惊掉了下巴,面上仍带着笑容。她对着朱启佑匍匐下身,断言道:“自然您才是天子。”
宋羿招了招手,叫得王裕近前。王裕在一旁看了许久,心中懊悔得无地自容,不待宋羿发话,他首先跪下请罪。
“奴婢失职,竟叫人闯了进来,请陛下责罚。”
“刚刚移宫,前朝后宫还没个章程,怪不得你。”宋羿招招手,“你先不忙请罪,朕问你,这女子是哪个宫的?”
王裕身居高位,也不识得小小女使,只得再次告罪,只道不知。
那女子听闻宋羿的自称,心知自己犯了死罪,当即吓得瘫软在地,竟也答不出话。
“好像是尚服局,”朱启佑刚刚开口,被宋羿瞪了一眼,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方才听她自己说的。”
“尚服局。”宋羿随着念了一次,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王裕伴驾日久,自然听出主子的情绪,当即叩首请罪:“小孩子不懂事,陛下罚她便是。”
“的确不懂事,”宋羿淡淡道,“朕便不打她了,赐她白绫,也能留个全尸。”
第七十九章 弹劾
女使哭得太惨,朱启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试图向宋羿求情,遭到对方冷面对待。
“怎么,你瞧上她了?”
“哪跟哪啊,我都没仔细看她,”朱启佑连忙撇清,“她那爪子一过来,惊得我一身鸡皮疙瘩,当下便给了她一脚,怕是已经踢出内伤了。”
“难得见你怜香惜玉。”宋羿白了朱启佑一眼,招呼内侍送水进来,“给他洗脸,好好洗,多擦几遍。”
“哎,不……”朱启佑刚刚开口,便被湿面巾糊住了脸。这朝晖殿的内侍也是很有眼色,瞧出宋羿心情不好,就拿他这个外来的当消遣。他将面巾拉开,去看已然换下龙袍的宋羿:“你御下虽严,也很少处死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是一贯喜怒无常,爱找人麻烦……”
朱启佑一头雾水,见宋羿不似吃醋的模样,倒想不清个所以然。
朱启佑试图辩解:“我和她真没什么,我一直睡觉,刚被她吓醒,你便来了。”
宋羿长呼出一口气,他只觉得朱启佑长了个猪脑子,倒也生不起气来。于是他松了眉头,耐心解释:“那个宫女看见了咱们的关系,倘若留她性命,他日传出宫去,被言官口诛笔伐,有咱们受的。”
“你是说……”朱启佑眨眨眼睛,忽地窜到天子跟前,压低声音,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灭口?”
宋羿垂下眼睫,默认了他的猜测。
朱启佑退开些许,合拢的嘴唇微动,有话想说。
“不忍心?”宋羿的语气冷淡。
“我……”朱启佑见宋羿没什么表情,却可以瞧出他的情绪正在变差,他犹豫了片刻,仍旧开口,“我觉得,她没犯什么大错,却因为我们的私欲丢掉性命,也太可怜了些。”
宋羿冷笑:“你天生贵胄,因你死的人还少么。今日在宫女被你看见了,还有你看不见的呢,倒是做了个耳聋眼瞎的假好人。”
朱启佑正了神色:“没瞧见的,未经核实,我不好判断。但今日这事发生在眼前,我实在没法眼睁睁看着。”
宋羿不为所动:“想不到,你带过兵、打过仗,仍旧如此天真。”
“正因为经历过沙场,我才珍重生命的可贵。”朱启佑再次靠了过来,轻轻拉住宋羿的衣袖,“放她一马吧,她便是个小姑娘,我去恐吓几句,想来她不敢说出去的。”
这次分歧,以宋羿妥协而收场。然而,宋羿的担忧却并没得到解决,随着一封不起眼的奏疏送至御前,天子好南风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朝中炸起一道惊雷。
纵观史册,大事件爆发的导火索,往往是不起眼的小事。即便宋羿早有准备,也无法在每件小事发生初始,料到其可能导致的后果。
在大洛朝开国至今的八位天子中,宋羿可称得上勤勉。他关心政务,日日早起,甚少罢朝。但因为他隐瞒了自己的病症,曾有几日病重辍朝,所提供的理由又经不起考究,便遭到了言官的激烈上谏。宋羿很是无奈,但为了维护自己一手建立的朝堂氛围,只得忍气吞声。待到身体恢复,他第一时间召开了朝会,还表彰了上书的几位言官。
这次的风波,起因的确是宋羿理亏。天气冷下来后,不仅是后宫的娘娘们,连天子也觉得身子懒懒的,不乐意离开寝殿。他沉湎于温柔之乡,同朱启佑饮多了酒,荒唐一夜之后,自然而然地睡过了早朝。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身侧那男人仍缠着天子的手脚,一脸餍足。
发觉误了早朝之期,朱启佑不禁感叹自己生猛勇武,宋羿却已经开始忧心后事。
第一个上书的是佥都御史刘易城,此人是职业言官,所做所为皆为分内之事。宋羿不是第一次被他找麻烦,送来的折子他连看都没看,只例行批复了一句“知道了”。却不曾想,往日知晓进退的臣子却好似看不懂圣意,不依不饶起来。
接连几日,宋羿都收到刘易城上书。饶是他再不关心,也生了几分好奇。他吩咐司礼监将刘易城的奏疏整理出来,略略一看,几乎气出一口老血。奏疏中,刘易城措辞犀利又激烈,直斥天子“罔顾人伦,荒淫无状”。
宋羿大怒,得知事已败露,当即对司礼监好一通发落,责斥他们竟没早些上报。还不待他派人平息此事,弹劾朱启佑的奏章已然如雪片一般送至御前。
大臣们胆敢抨击天子,针对朱启佑的言语自然更加恶毒。朱启佑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气得跳脚,差点在朝堂之上同人动起手来。宋羿坐在龙位之上,也无法纵容朱启佑为自己辩驳,他下了旨意,禁卫军便入得大殿,将他们的上司按在冰凉的地面上。
“肃静!”王永福拖着冰冷的长音,“朝堂之上,勿得喧哗。”
禁军们本没打算下重手,奈何朱启佑不住挣扎,只得发了些力将人制住。朱启佑被按趴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砖,也逐渐冷静。他停止了挣扎,想要看看宋羿的应对。禁卫们却已不再对他放水,他的头被死死地按住动不得,只有眼珠能够自由转动,却怎么转也瞧不见龙位上那个人。
直到殿内肃静下来,天子才缓缓开口:“朱将军平定北疆,是大洛的功臣。你们说他‘惑主邀宠’,可有凭证?”
“陛下莫非还要推诿,此事已于朝中传开,无人不知。”
“可有凭证?”宋羿抬高了音量。
“陛下幽居深宫,臣等自不得见,但内宫诸人,皆可为证。”
“内宫诸人,那便是朕身边之人。”宋羿反问:“是何人,姓甚名谁?你们既说有证,便将那证人传唤至殿中,当堂作证。”
见众臣迟疑,宋羿将目光投向王永福:“他们不说,你知道么,谁可为证?”
王永福当即跪下叩头:“奴婢从未听说过此等无稽之言,内宫也无人能做这种辱没圣誉的无稽之证。”
“王公公是陛下身边近臣,只听陛下的差遣,他的证词,也不可信。”只见刘易城走了出来,“陛下的行止,臣等皆见,倘若陛下与朱启佑毫无干系,难道会空穴来风?”
“无凭、无证、无稽,此为谣言!尔等竟听信谣言,不经核实便质问君父,究竟是朕不顾人伦,还是尔等枉顾纲常!”宋羿朗声道:“说朕喜好南风,绝无此事!”
宋羿言之凿凿,大臣们也打了退堂鼓。刘易城却是起头之人,仍旧不依不饶:“今日之前一旬,臣日日上书,劝陛下同朱将军保持距离,不要沉湎男色。倘若陛下与朱将军毫无瓜葛,为何批复‘知道了’。岂非陛下理亏在先,才会如此批复臣下。”
“刘大人有所不知,此为司礼监疏忽所致。”王永福开口回答,“刘大人言辞犀利,奏疏中对陛下颇为不敬。小孩子不懂事,怕气着陛下,便将您那封折子当请安折子批注了。陛下见了批注,只当是例行请安,便没读大人的奏疏,只例行批复知道了。如今那孩子也知了错,被发落道浣衣局做苦力去了。”
刘易城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吵,却不想宋羿死不承认,竟将他那些话都堵了回去。他当即成了哑炮,憋得脸色通红。
“诸位,听下官一言。”见宋羿澄清得差不多了,荀宽这才站了出来:“南边的同兴会,打着前朝遗民的旗号频频作乱。前些日子他们还潜近了京城,至今也没抓到人。陛下德行庄重,断不会行此悖德之事。出了这般流言,安知不是同兴会乱党离间君臣的伎俩。诸位都是大洛的股肱,可不要因为这无稽的流言,动摇了社稷根本。”
“然。”龙座上的宋羿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试图与群臣距离近些。“男女敦伦,乃人伦大义,朕以礼治国,又岂会知错犯错。卿等听信传言,不经核实,猜疑君父,此罪一。昔汉帝爱好南风,朝中贵胄无不以豢养男宠作为风尚,以至一时吏治混乱、小人当道。即便朕真喜好南风,为臣子者也当私下规劝。须知违背礼仪纲常之事,不宜广而传播,应避免上行下效。卿等不顾大局,逞一时口舌之快,此罪二。朱启佑者,国之功臣也。卿等误信谗言,污蔑重臣清誉,此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