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是责你,”朱启佑道,“只是想着你在宫里爹爹照料不到,那小内侍既得了你的救命之恩,你若是也喜欢他,爹爹去同陛下说,将他调去你身边服侍可好?”
“女儿虽时常见到他,却也没说过话,与他算不得熟悉。”小儿却推拒了,“况且女儿瞧陛下对他颇为欣赏,爹爹可莫要胡乱讨人,凭白耽搁了人家的前程。”
“你还懂得这许多!”朱启佑笑得合不拢嘴,他吩咐下人撤了宴席,牵着小姑娘的手送她回到房间。
“那小内侍的确与众不同,他说想成为君子,陛下也并未责怪他。”小儿仰起头,“爹爹,内侍也可以成为君子么,那为什么陛下还要定下严苛的规矩来约束他们?景晔说阉人不是人,只是服侍天家的家奴,不配受到君子的教导。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驳他……”
“爹爹没想过这个问题,”朱启佑见女儿认真,也做了谨慎回答,“爹爹平日里接触太监内侍,只觉得他们在宫中做工,太监好似咱们侯府的管家,内侍便如同小厮。他们便是在宫中赚些银钱来养家,与外面的仆役也没什么不同。仆役们有的刁蛮有的良善,内侍应当也是有好有坏的。只要个人修养达到了,应当人人都可成为君子,并不拘泥于身份罢。”
“那女儿呢,女儿也可以成为君子么?”
第七十一章 父女
朱启佑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他素来不爱研究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对经义的具体要求也并不明晰。印象中,经籍内对“君子”一向以品德来评断,并不限定男女。不过现实中,冠以“君”称的女子大多来自风尘,真正的贵女并不与士大夫共同评判,而是以“贤”来评定品行。
他舍不得女儿受礼教的苦,并不介意为她解开这些束缚:“爹爹觉得可以。”
小儿却道:“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先生说妇人指的是太姒,孔夫子说太姒是妇人所以算不得治国的人才。女儿以为,既然武王将太姒算在了十位能臣之中,那太姒应当是为武王做了许多事的,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女子,她所做所为便不算数了呢?孔子说:‘九人而已’,女儿不懂。”
朱启佑被问得哑口无言,《论语》中这句话生僻了些,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女儿竟然背得如此流畅。
“许是孔夫子说错了罢。”朱启佑干巴巴地解释。
小儿蹙起眉头:“景晔会错,女儿并不信服他,可是圣人也会错么?”
朱启佑苦笑出声,终于装不下去做了个告饶的手势:“好孩子,你快饶了你爹爹罢。爹爹一介武将,实则不懂这之乎者也的门道。这问题你问过先生么?”
“问过,”小儿撅起小嘴,“先生说,女子应当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宜过问朝堂之事。武王之时,周王朝初立,诸事繁杂。太姒协助武王处置朝政,只是权宜之计,并不好大肆宣扬。”
朱启佑挠挠头,觉得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观察了一下女儿的表情,知晓这不是孩子想要的答案。“爹爹实在想不出了,不如这样,”朱启佑道,“既然是陛下罚你抄写,那你便将抄写之时心中的疑问写下来呈给陛下,让陛下回答你的疑问。陛下学识渊博,定然能回答出来。”
“可是,陛下并没叫我写心得给他呀。”小儿不确信地问。
“陛下没有吩咐,你却多了思考证明你没白抄。”朱启佑鼓励着说,“陛下奖励你还来不及,定然不会嫌你。”
朱启佑劝了许久,终于将女儿劝动。见采青取了衣裳出来要服侍姑娘梳洗,朱启佑转身便向外走。身后小儿却又叹了口气:“又要写哦,罚写还没抄完呢!”
朱启佑好笑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寝房换过衣服,领着小儿去给侯爷夫妇问安。
只因朱启佑没能自小养在侯府,又做过几年的太子,永定侯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客气得过分。朱启佑回府几年,与家人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小儿自幼养在他身边,便也因为他的缘故,同家中长辈并不亲密。
朱启佑见过母亲,发觉她的精神的确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愿意同他多说几句话。夫人的面色依旧冷肃,却也问了小儿的饮食功课,还送了些女孩子的玩意儿给她。
一家人说了些客套话,又一同用过午饭,朱启佑便领着小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朱启佑有心带女儿出去走走,但小儿执着于先将《论语》抄完,这般认真的态度也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汗颜。
书房内,小儿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抄写整齐的小楷。
朱启佑两手背在身后,不远不近地环绕这书桌踱步。他时不时地探出头,见女儿不做理会,又丧气地缩了回来。
“爹爹你究竟想干嘛!”被父亲像只苍蝇一般围着转了半天,小儿终于受不住烦扰,开口抱怨。
“爹爹帮你抄罢,”朱启佑搓了搓手,“陛下给爹爹放了几日假,早些抄完咱们出城骑马。”
听到骑马,小儿眉目间有些意动,勉强隐忍住了,看起来万分为难。
“没事的,陛下向来喜欢罚人抄书,”朱启佑见她动心,又添了把火,“爹爹从前也时常被他罚,爹爹不买他的帐,他也不能真将爹爹怎么样。”不过也就是不给他吃饭,不派人照看他饮食起居,再暗中将屋顶*坏叫他夜里淋雨。朱启佑心中腹诽宋羿,如今想来这小孩当年是蔫坏,一肚子坏水专门找自己的麻烦。
“可是字迹不一样啊,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小儿忧虑地说。
“无妨,”朱启佑挽起袖子,“你爹爹我最擅长仿人字迹了。”
朱启佑不愧是“纨绔中的书圣,被罚写的行家”,有他帮忙,也不过半日两人便完成了抄写。当晚睡前,朱启佑还指点小儿将那心得也写完了。父女二人又挑了许久的衣裳,计划第二日美美地出门去耍。
第二日,小姑娘又起了个大早。她这日倒不是为了装样子,而是因为出行之事太过兴奋,早早便醒来睡不着了。朱启佑早料到会是如此,嘲笑她同小时候一般模样,是个待不住的好动性子。小儿却对幼年时的记忆不甚清晰,大眼睛卡巴卡巴地盯着父亲瞧。
朱启佑吩咐了不备早饭,打算带孩子去早市上用些小食。
正待出门,门房揉着眼睛跑来传信,只言刘、佟二位将军请二公子出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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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启佑抬头瞧了瞧要出不出的日头,只觉哭笑不得。
“这个时辰,他们打算去谁家喝茶。”朱启佑笑道,“一群土老包子。”
朱启佑与这二人在军中十分交好,知晓他们头一次上京,尚且不懂得这里的规矩。邀请友人也不知提前下个帖子,竟然天才亮便冲上来叫门。也是侯府门第高深,这二人被拦在大门外,才晓得拜托门房入内通传。
这厢门房来报,朱启佑忍不住嘲笑了朋友几句,身边小儿却拉了拉他的衣袖。
“爹爹要和同僚出去么?”小姑娘眼睛里藏不住事,将失望明明白白地刻在了眼神里。
兄弟算什么,女儿才是自己亲生的。朱启佑将小儿高高地抱了起来,吩咐门房道:“你同他们说,你家二爷一早起来便出门去了,没人清楚去了哪里。”
说罢,他对着小儿眨了眨眼,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收拾:“扯呼!”
朱启佑抱着女儿,着人去马厩牵马出来,打算从后门溜走。
京城内有疾行骑马的禁令,朱启佑当太子的时候便因此吃过亏,如今已为人父,行事上也更加小心。他嫌在城内骑马太慢,索性将小儿放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匹在前面走。还没出巷子,他便被迫停住了脚步。朱启佑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叉腰,颇为无奈地瞧着拦路的两人。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铁定要从后门逃走。”刘若钟笑嘻嘻地说。
“二位,”朱启佑抱拳做了个揖,“兄弟我带着姑娘,着实不方便同你们消遣。”
“瞧你这话说的,”刀疤脸刘若钟道,“好像我们要去什么不好地地方一样。咱们去哪里耍,带上咱大侄女不就成了!”
这二人初次瞧见小儿,见这小姑娘金尊玉贵的,十分惹人怜爱。这二人家中也有妻小,却也不曾讲过小儿这般标致的孩子,当下喜欢得不行。刘若钟摸了摸腰间荷包,见没带什么好东西,二话不说摘下腰间佩刀递到小姑娘马前。
“叔叔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刀跟着叔叔上阵杀敌,上头沾着煞气,留给大侄女当个护身符。”
小儿见他如此热情,也不好在马上坐着,便要下来还礼。刘若钟摆摆手,叫她不必拘谨,只道与她父亲是过命的交情。
“这刀既是刘叔叔的随身之物,我自是不敢要的,”小儿看向父亲,“叔叔没了惯用的兵器,上了战场不习惯可怎么办。”
刘若钟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不愧是你老朱的女儿,胆子大得很!不仅不怕刀兵,还替我这个叔叔考虑得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