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话起家常,顾礼便不再多言,告退离去。
“父皇特地叫儿臣进来给顾尚书瞧,但他似乎对儿臣并不满意。”宋羿暖好了手,跪坐在龙床前的脚踏上,便要像往常那般为皇帝阅读奏章。
“你是君,他是臣,再不满意他也得憋着!”宁德帝无赖地说,后脑却似叫人抛了起来,随即一阵眩晕倒在了床榻上。
“父皇,父皇!”宋羿丢开奏章,去扯宁德帝的衣袖,服侍的宫人们闻言也忙过来查看。
“快去传太医!”德润急冲冲地吩咐,又不忘了宽慰宋羿:“殿下别急,先叫德林陪您回寝殿,太医要给陛下问诊。”
宁德帝年纪大了,这眩晕之症一早便有,亦不是大病。太医商议之后,嘱咐皇帝少劳心、多静养,便拍拍屁股告退了。
宋羿等了半夜,大太监德润奉诏来传,将他接回了天子寝殿。“父皇身体如何了?”
“陛下刚喝了药,”德润低声道,“精神仍旧不足,殿下莫说太多话。”
宋羿点头应了,入得殿内,见龙帐中伸出一只手,在床上拍了拍。宋羿会意,脱了寝鞋,两下爬到床上。
“父皇病了,羿儿陪父皇睡一晚罢。”
宋羿侧卧下来,在天子的额头上亲了亲,随后躺在枕头上:“明日便好了。”
宁德帝帮儿子掖了掖被角,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到了早朝时间,龙帐内仍不见动静。德润料想天子身体不适,正待问一声是否推迟,却见楚王已先起了身。小皇子掀开帘子,叫太监扶好,自己又不忘了替父皇掖被子。
龙床上,宁德帝双手交叠平躺着,双目紧闭,睡得安详。
宁德四十八年,洛朝第九任天子于睡梦中离世。时值太子病重,天子身边只有幼子相伴。年幼的楚王宋羿第一次接触生死,竟不懂满屋的太监宫女在哀哭什么,只呆呆地扯着父皇的袖子。
乾清宫外跪满了宗亲朝臣,殿内皇后携太子与楚王视殓。皇后拒绝了宫女的搀扶,强撑着身子行至殿内。太子跪在地上,望着皇帝的仪容出神。宋羿将将明白发生了什么,扯着皇后的袖子哭得发抖。
“七弟别哭了,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太子的声音沙哑微弱,竟也是强弩之末的状态。这一屋子俱是老弱病残,屋外宗亲朝臣跪了满地,虎视眈眈。
“听你皇兄的话,”皇后拍了拍宋羿的肩膀,将他向前推,“把眼泪擦干,再看你父皇一眼罢。”
宁德帝依旧睡得安详,他这一生无大功绩,却使得洛国平顺度过四十八年,算得上是一位不错的守成之主。他御下贤明,对子女亲切,两个儿子也待他敬重孝顺。不仅仅是宋羿,长子宋栩的悲痛之色也非作伪。
“羿儿,你父皇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待天子入了棺椁,皇后问道。
“父皇说他病了,希望羿儿陪伴在侧。”宋羿哽咽道。
“再无别的话了么?”
“没有了。”
“那好,”皇后拉过宋羿,对宋栩道:“太子去主持丧礼罢,老太婆再陪陛下呆一会。羿儿跟着大哥,你兄长身体不好,你照看着些。”
乾清宫外,首辅顾礼问德润:“陛下可留有遗照?”
“内廷不曾见过遗照,”德润回道,“陛下大行前,曾召楚王殿下侍疾,不知可有口谕。”
众臣又问楚王,楚王亦答:“不曾。”
“内阁可曾收到旨意?”太子问顾礼。
“陛下对内阁亦未留出旨意,”顾礼面无表情,“既如此,当由太子主持国丧,皇后娘娘可有指示?”
“坤宁宫无异议,”承宫月回道,“一切全凭太子殿下操持。”
太子操持丧依,天子灵前却离不开人。宋羿始终跪在灵前,不眠不歇,每日只进一块糕食。承宫月亲自熬了参汤送来,宋羿听说逾了规矩,便不肯动。好在太子膝下还有三位皇孙可以轮流守灵,向下第四代的几位公子也免不了被拉来充数。
清江王家,宋景昕和宋景时还不曾分开行动过,如今却被错开了排班,宋景昕主动揽下了夜里的差事。与他同来的本还有平江王家的宋景瑞,半路上便装晕被抬了回去。空旷的大殿内,如今只跪了宋羿和宋景昕两个人。白日里,宋景昕跪在帝系最末,隔着臃肿的父王他也瞧不清前面有什么。如今再看身前的宋羿,只觉得这白净的小孩馒头脸也不圆了,一副随时都要夭折的模样。
乾清宫内没烧地龙,宋羿本没有素白的袄袍,此时内里穿的衣裳是承宫月带人连夜缝的,仓促间将衣领做得极高、棉花又厚又硬,将脖颈卡得难受。他心里难过得很,兼之又冷又饿,望着火盆里摇晃的火苗,只觉得神魂都跟着火光去了。便在这神情恍惚的时候,衣摆被人拉了拉,身前忽的出现一个人影。
宋景昕背对着棺椁,以防天子的灵魂瞧见他的小动作。他将衣襟拉开,露出棉衣内里缝制的数个口袋,从里面取出个油纸包,竟是个热乎的红枣糯米粽子。“来一个?”宋景昕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宋羿咬住下唇,别开头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皱着。
“哎?”宋景昕见他拒绝,扯过男孩的手就要强塞给他,对方便将双手也背到身后。宋景昕无法,讪讪地收回来自己两口吃完,满足地砸了砸嘴巴。他自腰间拔出一个行军的水囊,温热的蜜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别提有多舒服。“不能吃东西,喝口热水总行了罢,你总不想当着皇曾祖父的面冻死……哎……”
宋羿睁开眼,扯过水囊,“威严”地瞪了宋景昕一眼。宋景昕一乐,狗腿地爬过来帮忙拔下塞子。宋羿喝下几口水,果然暖和过来许多,扯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
“你快收起来罢,别叫人看见了。”
宋景昕接过水囊,试图将棉衣重新塞回腰带里,奈何夹带的东西太多,怎样塞都兜不住那许多东西。宋羿无法,也跟着上手,两个孩子忙活了半天,堪堪将衣裳打成了死结,将堂堂的王府世子兜成了大肚子。
忽有脚步声响起,宋景昕回过头,见是他太子爷爷,吓得忙滚回原位跪好。宋栩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还吩咐太监取了两个素色的成人斗篷来,给两个孩子披在身上。
兄弟两人并排跪着,象征性地给皇帝烧些纸钱。
“皇兄怎么过来了,此处有臣弟便好,皇兄回去休息罢。”宋羿与宋栩并不熟悉,但他知道这位皇兄的病情当真很重。
“皇兄也想陪父皇待会。”宋栩道。
宋羿觉得合理,便不再劝,也没什么话与这位皇兄说。
室内静默了少许,却听宋栩忽然开口:“父皇对我们这些皇子期望一向很高,只可惜活下来的太少。这些年,一些人私心挑唆,使父皇以为我对他起了嫌隙。还好有你陪在父皇身边……”
宋羿听着太子的话,只觉得其中另有深意,不由得想起宁德帝关于天子与佞臣的言论。太子的话却漫无边际起来,絮絮叨叨说了些宋羿出生前的事,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交握的两只手也垂落在身侧。
宁德帝驾崩后第二天,太子宋栩薨于灵前。楚王宋羿过度悲痛,于父兄灵前昏厥不醒。
因太子死前并未立定继承人,三个儿子发动党羽争夺大位,竟无人在意帝王的身后事。最后,首辅顾礼力排众议,拥护清江王宋定为帝,并于次年改元宣庆。
宣庆帝继位后,追封其父为睿宗章皇帝,与其祖英宗明皇帝同享太庙供奉。奉英宗皇后冯氏为太皇太后、太子妃顾氏为皇太后,立原清江王妃顾氏为皇后、侧妃文氏为贵妃,又封同父弟原平江王为秦王、原东青王为魏王。同年,立长子宋景昕为太子,封次子宋景时为晋王。
睿宗的陵寝尚未完工,英宗皇帝入葬后,将睿宗停灵于北海寿皇殿。太皇太后移居北海养病,楚王随驾北海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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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改朝换代之后人物关系,这次会持续得比较久一些
第一代:太皇太后冯氏
第二代:皇太后顾氏(顾礼的女儿)、楚王(宋羿)
第三代:宣庆帝(原清江王)、秦王(原平江王)、魏王(原东青王),比较重要的后妃还有皇后顾氏(顾礼的孙女)、贵妃文氏(景昕和景时的母妃)
第四代:太子(宋景昕)、晋王(宋景时),其他配角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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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传旨
宣庆四年,太子与晋王同时大婚。
宋景昕入主东宫两年,已年满十六,按例于民间招选适龄秀女充为太子妃嫔。此时人选已定,天子令宗人府与礼部共同操办皇子婚事。这日天子下了赐婚诏书,着礼部派人传旨。
传旨官来的时候,宋景昕正顶着一只嚣张的鹰,在东宫的院子里试他新打的弩。太监黄喜跪在地上,两手扶着头顶巨大的托盘,上头并排摆着九只苹果。这院子甚小,宋景昕自幼习武,如此距离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只是今日新得了这弩,宋景昕心下喜欢得不行,等不及去校场便要在此地试弩。
那黄喜是宋景昕的贴身太监,忧心太子的行为不妥,只略略规劝了几句,便被打发跪在地上当活靶子。饶是见过太子精湛箭术,黄喜依旧吓得不轻,好半天才跪稳当。宋景昕见他如此模样,只道这太监轻视自己,反而更激起了胜负之心。起初八弩连发,个个命中。宋景昕射到第九个苹果的时候,忽听得外头通传礼部来人,太子倒是无甚反应,那小太监却吓得坐在了地上。宋景昕的最后一箭射了个偏,插进树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