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父。”
李孤芳露出微笑,侧过身来瞧着他道:“冯尘将掌剑心法交你了罢。”
“是。”
“那书后附有我当年所留的注脚,以你的聪慧,不难自行参悟,若有疑问,可向横秋请教。”见徒儿神色沉稳,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不想问问为什么?”
徒儿却恍了下神,困惑道:“……什么?”
“你自小被师叔们当做下代掌门看待,如今却改为担任掌剑,乃是我一力主张。”
徒儿神情平和,目光纯净如洗,毫无怨怼之色,只说:“师父必然自有考虑。”
“定苍内蕴剑意之精魄,比之天衍剑诀,对你的修行更有裨益,其中奥妙,或许,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徒儿似懂非懂,郑重道:“是,清夷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待。”
李孤芳抬手,将徒儿一缕叫高风吹散的碎发顺回鬓角,少年俊秀生辉的面容映入他眸底,静影若沉璧,在那幽微深处种下一团纯明光亮。
“师父……”徒儿忽又敛下眉头,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他却到底吞下话去,“师父在外善自珍重,早日归来。”
告别师父,还未到上课的时辰,李清夷便径自回了所住的小院,推门进去时,却发现许久以来以剑坪为家的师弟破天荒也在屋子里。
伏雪正抱着前几日新得的剑,听闻门开的同一瞬间便已迎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终究还是孩子,口气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师兄!看我的剑!”
李清夷接过一看,崭新的剑身已刻上了剑名。
他无声念了一遍,随即抬眼向师弟道:“掌门师叔给这把剑赠名了?”
“是!叫做松君。”
“松君。”李清夷遂也念出声来,由衷道,“与阿雪很是相宜。”
伏雪的嘴巴仿佛成了快乐的泉眼,咕嘟嘟止也止不住,这当儿也不记得自个儿还在较劲,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师兄怀里蹭,嘿嘿笑道:“师兄,我好喜欢!”
他傻笑了一阵,又忍不住举起几乎比他手臂还长的宝剑仔细端详,不意瞧见李清夷也正望着他的“松君”,一向宁静无波的眼眸竟似露出一点羡慕。
伏雪这会儿满心要与师兄分享欢喜,要当掌门的宣言也暂时抛之脑后,忙牵着他的手晃了晃,说:“不过——以后师兄用的便是定苍,准比松君更威风。”
李清夷摇摇头,温和地向他一笑。
衍派每代的亲传弟子入门一段时间后,便会获得自己的佩剑,被赋予成为真正剑者的资格。
由此也衍生出一个传统:赐剑前,会在弟子中举行一场比武,获胜者可以得到一把宝剑,并由掌门亲自赠名。宝剑难得,以之作为自己的名号,对于剑者而言更是一种殊荣。
而掌门候选既为最强者,又将执掌定苍,参与其中便全无意义,是以并不会参与比武,亦是约定俗成。
此间李清夷改任掌剑之事才刚刚商定,不久前举办的大比他自然无缘参与。而大比中落败的弟子后也将由自家师父赠剑,这下子倒是将他剩了下来,虽入道已足有十年,却仍然没有自己的佩剑。
伏雪只能看出师兄出神,便不再大呼小叫,将宝剑搁在一边,抱着师兄的手臂等他回过神来跟自己说话,然而李清夷一条胳膊叫热乎乎的小手缠着,却恍若未觉,良久才收回思绪,带点歉意地说:“阿雪,我该去习课了。”
悬霄殿地处高崖之下,日头稍见西斜便照不进朱窗,幽深大殿中唯有烛火清寂,檀香弥漫,在帷帐间沉静地流淌。
少年平心静气,翻开膝前的古籍,一手抚上道剑古朴的鞘,他天资卓绝,暗念口诀之际,心法初初流转,定苍便发出细微嗡鸣,与他心意呼应。
一股精纯之息隔着手掌,在道剑中缓缓流转起来,起先微有滞涩,如才始融冰的溪流,随着活水涌入,流动愈发顺畅圆熟,他以内息催动其运转过一周天,道剑嗡声渐止,鞘上凝结的暗翳亦有所消褪,隐隐泛起青润光泽。
……这便是掌剑心法,以自身精神为引,带动道剑之中沉积的灵息运转,只是如此,确实不难掌握……师父的批注呢?李清夷翻动书页,发觉其中每隔几页,便夹着一张小纸,密密麻麻布满了师父的笔迹。
烛火在李清夷眸中跳闪一下,少年表情并无变化,手指稳稳翻过下一页,蝇头小字工整清晰,所叙却全然是与先前相逆的行气之法。
长明灯幽幽闪烁,映照着少年蹙眉沉思的面容,他试着按照批注所言,反将道剑之息回引,少年于剑之一道悟性奇高,将剑息带入周天,乃是一项闻所未闻的绝新尝试,古剑肃杀罡烈的气意稍有不慎便会损伤经脉,然而他气定神宁,调转缓慢却已尽得精微之处,竟与方才道剑中灵力流转的走势分毫不差。
道剑寒旷的灵息如潮水在体内涨落,归海后残留的剑意久久萦绕在少年心头,千古道剑悠远的回声仿若蕴含着无穷幽畅妙理,往复周天,平日武学中滞涩处尽被打通、不解处尽被点透,他渐渐在那方新天中忘我,躯壳沉重地脱落,唯余神魂通透无比,在苍茫中飘升、飘升,拨开云端,仿佛能略略窥见天穹后那不可为凡人所见的,金辉灿烂的道之峰巅。
天生剑骨在血脉中躁动,令少年本能地向那渺茫之界更深地钻研,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借道剑残留的上古剑意接近着什么,然而宛若懵懂又宛若彻悟的幽妙感受摄住全部心神,除却拼命抓住那一丝灵光毫不能再作他想。
“……师兄,师兄?你在这里吗?”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敲门声,李清夷在冥想中转眼望去,才发现头顶漫天漆黑,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
……不小心忘了时辰,让阿雪担心我了。
回去,回去吧。
他恍然想道,试图敛起向上飘游的神魂,然而一念横穿心思,气行走岔,轻盈的魂魄登时竟如缚大石,清澈的领悟转瞬间消散无踪,他一下子感觉到肉身的浊重,被拖拽着向下极速坠去。
“………咳!”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身躯难以支撑,向前扑倒在蒲团上。外头的师弟正将门推开一隙,见他如此,连忙跑上前来。
“师兄……?”
伏雪没瞧见地上血迹,只努力托起他的身子,连声唤道:“师兄,别在这儿睡,要受凉了。”
李清夷吐气滚烫,身上却冷汗如瀑,烛光胡乱涂抹在他微微扩散的瞳孔里,入秋的夜气清澈冰冷,青石地板返潮冰冷……师弟手臂好温暖,可那温暖也渺远地隔着皮和肉,天地颠倒,他在倒着坠落,陷在虚空里什么也抓不住,用力扭过头向下看去,那点暖意像零落的星光,只一霎便遥远得不能看见了。
“……清夷师兄!”
一个月后。
秋阳温煦,庭中黄叶纷飞,有如蝶舞,树下一人正在摇头晃脑地拨琴,两条八字眉上下抖动,显得十分陶醉。
“冯师叔。”正在忘我之际,旁地忽有人启口唤道。冯尘“嘣”地弹出个错音,遭此打扰,他倒是也不着恼,向来人笑道。
“是清夷呀,今儿怎么有空到经堂来了?”
那悄无声息间入得院来的少年,自然便是衍派首徒李清夷。
只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本旧书,恭恭敬敬两手奉上,道:“清夷前来归还心法。”
“这才多久……”冯尘愣了下,惊讶道,“你就学完了?”
“只是记在心中了。”李清夷垂眼答道,“古籍珍贵,清夷不敢擅留太久,只道尽早归还经堂保存,往后自行消化便是。”
冯尘挠了挠头,半晌才干巴巴道:“好……既然如此,要是……呃,要是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随时再找我借阅。”
李清夷点头应是,又问:“冯师叔,师父之后,可还有旁人查看过这本心法?”
冯尘接过书往藏经室去,边走边答:“自来只有掌剑能学这心法,旁人可都是不准看的——我执掌经堂,也要守这规矩。”
李清夷在后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冯尘心下生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自家首徒神思似有出离,澄明眼眸浮现晦色,却也如同被一场秋雨搅浊一般。
与这弟子相处,惯来有种亲而不近的别扭感,说他是心思通明也好,可人心岂如至清之水,真若无鱼,反倒不像人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将多余的思虑摇出去,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那积灰叠着指印的锁头却不经钥匙捅进去便砰地砸到了地上。
“啊、啊哈哈……我这脑子,上回忘了扣上锁了……”
冯尘登时面露尴尬,忙偷偷再觑一眼弟子神色,李清夷只无表情,秋水眼眸静澈如凝,冷淡神色,竟与李孤芳出奇相似。
冯尘忽然感觉到一线秋凉漫上脊背,眼前的少年无端让他觉得陌生起来,陌生中又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说:“清夷,可千万别告诉掌门啊……”
第22章 飞剑擎云
“师兄,你方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