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番你更不必自责,既是衍派命定的劫数,或许也命定了该由你面对。不必再追寻百里的影子,松君,将带领衍派渡过劫难的人,是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听闻此语,伏雪怔了片刻,随即低眉一笑,道:“姜师叔,伏雪受教。”
冯尘也伸出手,调转余力毫无保留地送来,一张苦脸垂眉耷眼,显得愈发丧气,嘟嘟囔囔道:“不能抱着我的古桐琴同去,可惜也,可惜……”
定苍剑终于再次焕起微光,并发出隐隐剑鸣,是凌山云亦将手掌搭来,并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遗言。”
“谁叫你们交代遗言了?”孙辕冷哼一声,吹得花白胡须微微飘动,搭掌之际道,“两剑杀那魔犬,我看绰绰有余!”
“松君啊……”枕在凌山云膝上半昏半醒的苏容易忽然虚弱地发声,伏雪抬眼看去,这位最是亲厚的长辈也正尽力歪过脑袋看他,目光温和,竭力说道,“孩子,定苍在你手里发光那一天,你就已经……是它认定的掌门。”
“是。”第一粒雨珠被剑锋上的青芒剖碎,飞溅流光一瞬照亮青年坚定的眼睛,他轻声说,“我掌定苍,便请衍派诸位先辈同证,今日存亡与共,白刃不归。”
一道惊雷轰然炸开,与之同时炸裂的是扬天木屑——古松树干终于被自内击断。
只见一条人影自破碎的岩洞中蠕蠕地爬出,韩碧浑身鲜血,一臂已折,胸腹与双腿骨骼扭曲,模糊血肉中可以看到破体而出的断裂骨茬,然而他竟还能动弹,弥天黑雾正扭成无数细线不断注入那残破身体,缝补血肉、接续断骨,使他看起来几如一具提线木偶,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由踝至膝、由腰至颈,慢慢直立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便见那地狱爬回的修罗满面煞气,目如楔骨之钉,嗓音嘶哑可怖,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崖顶彼端古松枯朽断折,此端新松锐意凌云,青年遥遥抱剑,声虽因气血亏虚并不那么响亮,却清朗如融雪的青针。
他字字郑重清晰地说:“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好,好。”漆黑的针线将那一团血和肉重织成韩碧,他瞳仁缩紧,嘴角咧开,周身气息猛然收敛,显出极端兴奋的蓄势待发之态,横刀之际轻声细语地说,“我会把你的名字刻在刀上。”
粗砺雨点零星坠落,偶有一滴溅入仰面向天的苏容易眼中,他只微一眨眼,耳畔刀与剑已碰撞出裂帛般的尖啸。
心血烧沸,那把墨色长刀如吞光的流星疾坠而来之际,伏雪亦不躲不闪,直迎而上,刀剑以最简单的横和竖再度交锋,他使出天衍剑诀的第一式。
那亦是衍派剑者百年传承而来的道,道中先有一,一生二,二生三,尔后三生万物。
青湛剑光流丽绵延地铺展开来,古剑所蕴的数十代剑者苦心孤诣的顿悟、数百年供养香火不绝的灵息,再次流淌进他燃烧的血液,极度通彻的一呼一吸之间,天地旷然远去,唯有此刀、此剑、此一战,被赋予着无穷鲜明的意义。
刃锋拨出火星,将淋落雨珠烫得丝丝作响,极速交锋中只剩仅凭直觉的进攻与抵挡,吹毛断发的利刃贴着肉划过,凌空带起一串串飞扬血珠,然而此际那把邪刀的苦寒不待侵入便被沸腾的血蒸干,伏雪在早春的夜里呵出白气,双目明亮慑人,所映唯有心底空无的念。
师父,师兄,衍派,保护……
人世的浊重宛若也随着一次次剑击离开他的身体,每一次挥剑都愈发轻盈畅快,韩碧的动作仿佛在变慢、变清楚,那把刀看似要从右侧横劈——不,可他肘腕微提,刀将上行,是朝脖颈来的!
伏雪骤一矮身,凌厉刀风割破发带,削落一缕黑发之际,仿佛也断开了什么硬物,发出清脆的“喀”声。
然而这些动静他已全然不能察觉,只趁韩碧胸前空门大开递进一记肘击,而后定苍注力斜挑,将他整个人再次挑飞出去,重重砸落崖下。
归刃崖下,有一处祭祀衍派历代先辈的碑园,韩碧摔落处正在碑林之中,一座座白石碑刻重逾千斤,他直撞塌了四五座才堪堪滚到地上,受黑气疯狂修补身躯,却很快又能再次爬起。
雷声大作,雨势愈急,然而伏雪耳畔只能听到隆隆的心跳,眼中只能看到敌人、看到剑,他亦状似疯魔,摇摇晃晃地提剑向前,此战除非杀戮不能终结,他要前往……前往那个地方,身后的一切都被抹成虚幻无色的影,他眼中唯有远方的灵光……剑中千古的幽灵呼唤着他,玄妙惊奇的彻悟引领着他,他要……
他要战胜?不对。要保护?
不对,不对。他要以此血得证大道,他要——
“——回来!”
一声惊雷怒喝劈开混沌,伏雪骤然清醒,一口半焦的心血喷出口鼻,几乎是回神瞬间就被拧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栽倒下去。
然而他没有摔倒,失力的五指甚至没有脱开定苍——因一个人自后支撑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手,一齐握紧了定苍的剑柄。
伏雪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甚至已失去使用喉咙的力量,只能拼命用口型叫出:
“师兄……”
李清夷眸中似有哀色,哪怕厉雨加身,目光依旧岿然宁静,他从来飘渺如同一切不可触及之物,这时却轻声叹道。
“不是说去去就回么。”
--------------------
找冯在第三章 ,送钥匙在第六章,姜蝉子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把小李撵走,但也从没想让他白受罪,就…没感情也别伤害,这样吧
第20章 珠联璧合
一股清淳温厚的力量,顺着交叠的双手流入伏雪的身体。
他因反复灌注和抽取而千疮百孔的经脉已经脆弱得稍一触碰便疼痛不堪,那股力量却如春风化雨,温柔无比地裹住一道道伤痕,安抚青年在痛苦中战栗不止的精神。
于是伏雪知道,这番的助力并非借他的身躯流往定苍,而是仅仅为他而来。
他的眼珠滞涩地转动,漆黑瞳仁渐渐恢复了些神采,启口艰难地说:“师兄,你为什么……”
李清夷安稳地握着他的手,只低声说:“阿雪,那里危险,不要再去。”
伏雪睁大眼睛,一瞬几乎又要被去而复返的茫然捕获,然而不待二人多言,那方韩碧已再次从废墟中爬出,卷着一身浓黑的腥风血雨,站在断碑上放声呼笑。
“李清夷——李清夷!”
李清夷置若罔闻,半个眼神也未分他,伏雪挣扎着要向前对敌,却觉身侧一冷,似有一道劲风倏然掠过,那方韩碧呼喊未尽,竟就戛然截断,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身躯向后一弯,再度滚落下去。
只是少顷,韩碧便又顶着满脑袋灰骂骂咧咧地爬回来,双手握住长刀,仓促环顾,先前七人合攻都不曾令他显出如此如临大敌之态,刀上邪气再催,源源不绝地释放出来,此遭却并不扩散,只环绕在他身边,形成一层淡黑的雾障。
众人这才借此看清,半空中竟悬浮着一道细长流炼的清气,正围在韩碧身边盘旋不定,那道凝气极清极澈,几与夜色融为一体,是以直到被包裹在浑浊黑气之中,才得以为人所见。
“那、那难道是——传说中的化气为剑?!”
冯尘两条八字眉瞪成了一字,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
“化气为剑?那是什么,经堂有记载吗?”凌山云蹙眉问道。
“呃……那倒没有,我是在话本里见过……”
“……”姜蝉子缓缓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无怪他不使佩剑……”
这厢的交谈,伏雪并不能听到,此时他全部身心都浸泡在苦涩的欢喜、玄远的回味,以及临渊止步般捉摸不清的后怕当中,千头万绪冲击着已然疲惫万分的身心,使他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而令他惶恐也令他心安,叫他莽撞也叫他勇敢的那个人手掌的温度终于离开,顺着古剑朴拙的刃抚过,真正精深的掌剑心法运转之下,剑刃光芒大盛,显露出滋养精润的勃发生气。
李清夷退开一步与他并肩,向着韩碧挥来的鬼啸刀风从容说道:“请掌门师弟专心对敌,清夷为你掌剑。”
道剑嗡鸣不已,仿佛也在因着久违的充沛力量而躁动,仿佛也知晓自身所系那剑派五百年间传承的秘藏终至此刻——才算是珠联璧合。
伏雪磨烂的掌心再次紧贴剑柄,浩然剑气荡平风雨长晦,青年血丝消褪的眼底残留着红,轻轻“嗯”了一声。
“李清夷,我就知道你会来!今日你敢出手,已是必死无疑了吧,你们两个的性命我的伥鬼都要收下,哈哈……要不要提前挑个好位置?”
韩碧兀自狂呼乱叫,无形气剑盘旋追击,然而既已显形,攻势每每都被伥鬼魔刀所化解,全然不成威胁。便见他足底发力之际石板砰然迸裂,只消几个纵跃便攀回崖顶,滚滚黑雾亦再次扭成巨箭,与那不死刀客一并卷土重来。
伏雪提着剑,肩膀剧烈起伏,纵然内息已受补充,可心血枯竭带来的阵阵绞痛难以弥平,疲惫和层叠的伤口无法如韩碧那般迅速治愈,再怎么填充,那副凡人身躯也终究已至强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