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双眼灼灼依旧,声音由初时低哑逐渐放亮,终而爆发成一声怒喝:“必死无疑的人——是你!”
他振奋精神,两人须臾之间又过了数十招,虽已渐渐力不从心,幸有李清夷在旁掠阵,并指为剑,将险势一一化解开去。韩碧愈战愈显疯魔,黑雾拧成的巨箭亦在灵活倏忽之上再添几分阴戾,夹攻之势更见迅猛。
李清夷手无佩剑,应对韩碧犹可在旁助手,对那飘浮空中的黑雾却无计可施。一招对过,伏雪又咳出口血沫,咬着牙道:“师兄,这雾气阴邪,你没有定苍护身,且先去一旁避避。我一人……咳、应付得来。”
李清夷目不斜视,仍是只道:“掌门师弟专心对敌,无须顾虑其他。”
话间手掐剑诀,双眸凛然一明,韩碧见状登时露出忌惮神色,竟不顾伏雪,转而全力向他攻去。
李清夷向后一跃,便如一片轻飘的飞叶被刀风吹开,与此同时半空中那道细伶伶的飞剑发出隐然清鸣,光芒陡盛,竟从中裂而为三。
方才独个儿不能奈何,眼下三把飞剑在黑雾中盘旋绞切,却顷刻便将雾气斩碎,黑箭顿时不能成型,其中鬼魄呜咽奔逃,尾巴后稀薄的雾影中隐隐能见飞剑追逐的流光。
“三把剑……”不远处姜蝉子喃喃道,“冯师弟,话本子里哪位大侠有这种能耐?”
冯尘也看呆了眼,喃喃跟着答:“我可不看神仙的话本子,个个儿斗个法就山崩地裂的,没意思……”
黑气漫天奔窜,竟被全然克制。韩碧如有感应,面上血色尽失,持刀的手微微打颤,终于渐显颓势。
“不能收服新的伥鬼,那把刀的邪力便难以为继。”李清夷掠至伏雪身畔低声说道,“掌门师弟,一举伏魔吧。”
双掌交叠,内息灼热涌动,尽数化作道剑上凝聚的青光,剑气纵横,竟将天顶击得雨云破碎,层叠墨色上剖开道道凹陷的灰痕。
伏雪心知这场恶战终于来到底定乱局的一刻,强提精神,拼尽全力,再度挥出伏魔之剑,暴喝声道:“还不伏诛!”
韩碧面上戾气逼人,咬牙不语,眼珠转了两转,迎着破风而来的沉重一剑,竟反身向几名长老所在的角落扑去。
伏雪瞳仁一跳,改势已然慢了半拍,受邪气侵伤者,久久难以恢复自如,此际万不可叫他再以杀生补充力量……
“——长老小心!”
韩碧亦报殊死一搏之志,那一扑猛恶至极,人跃在空中,刀已向前递出,所指赫然便是——伤势最重,仍然躺卧在地的苏容易!
千钧一发之间,但见两道身影拔地而起,双剑交错在前,只听铛然一声,宝剑注力空虚,竟在黑刀一咬下断作两截,持剑者口喷鲜血向后连退,然而二人相互扶持,终于摇摇欲坠地站住。
“孙师兄,你的剑断了。”凌山云一身白衣早已脏污,喘着气说道。
孙辕花白胡须也染得黑红,冷哼一声:“你小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此番五人全已失去一战之力,然而一招之拖延,已足够伏雪提剑追至,迫得魔刀不得不回刃交锋,紫电骤闪,刀与剑抵死相抗,伥鬼之上黑气四溢,犹然竭力挣扎。
天际之上流光一闪,三把无形飞剑自半空盘旋而下,齐注于古剑之上,定苍得此助力撼动僵局,剑锋前推愈勇,终于将伥鬼长刀一着荡开,韩碧扑至崖角,未料却是自绝生机,身躯跌出之际,再无碑园承挡,直向崖下深渊坠落而去。
阴风隐没,雾海尽清,彻夜激荡后,归刃崖上终于尘埃落定。
伏雪剧烈喘息,口中腥气翻涌,滴血斑斑,眼见敌人身躯坠入深渊,仍不敢稍微放松掌中剑柄,直至李清夷温热的手掌轻搭在肩,才一下子卸了劲儿,拖着剑坐倒在地。
一群弟子冲上崖来,乱哄哄呼叫着为几人看伤。
姜蝉子黄眉一竖,有气无力地斥责道:“不是让你们躲远点儿?可知方才若是暴露行迹,你们都得叫那韩碧当了粮食……玄兔,你怎地也不听师父的话了?”
姜玄兔怀中抱着把剑夹在弟子中,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找到大师兄,料想是已经来了——可七苦剑还在青暝堂放着呢,我是来为大师兄送剑的!”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转向李清夷,后者正默默给伏雪裹伤,闻声抬眼看来,神态安之若素,只是温和地一笑。
“有劳六师妹。”
“李清夷,你……”孙辕正清嗓子,却叫凌山云先行开口。
“我早就说过,剑魔劫唯有李清夷能够破解,这回是他,救了咱们所有人的命。”
孙辕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才道:“是,李清夷,你能耐不小……多谢。”
李清夷神情淡淡,此刻伏雪半身靠在怀里,不便拱手行礼,便只颔首谦逊道:“师叔不必言谢,清夷本就与衍派生息与共,更何况——韩碧之祸自我而起,这都是该做的。”
“你——御气为剑,你是何时做到的?”姜蝉子忽然发问。
“师父走后第三年,偶然顿悟。”李清夷轻声答道,顿了顿,又说,“而后一年间却再无寸进,故而清夷决定出山云游,大千世界,际会良多,渐渐便能使出三剑。”
“不愧为天生剑骨。”姜蝉子高亮的声音,使在场所有弟子都能听得清楚,“清夷,你于此道的天才连百里师兄都不能相比,竟已达到如此……前无古人之境。”
外门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人互相交换眼色,有人垂下头去,皆陷入一片怪异的沉默中。
孙辕大手一挥:“行了,大家好好整顿,受伤的都抬去医堂。大劫已渡,什么流言都不足为惧,掌门与掌剑坐镇,我衍派必能化险为夷。”
众弟子这才纷纷应声,三五成群或扶或抬,将受伤的长老与师兄送去医堂。而伏雪大抵是挨在李清夷身边之故,竟没人过来搭手,弟子们任由伤势最重的小掌门躺在师兄怀里,个个只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路过。
这却正遂了伏雪的意,然而此刻他心中仍不觉轻松,大敌已退,他的心思终于得空去探究方才隐隐捕捉到的端倪,随之涌起的却是更多近乎恐怖的疑惑。
那通彻的、近乎迷失的体悟,宛若融化一般的挥剑,登至极巅的狂乱战意……前无古人的境界。
师兄说,那里危险,不要再去。
“师兄,‘那里’……”伏雪迟疑地问道,“是哪里?”
李清夷垂眸看他,秋水眸潭波纹不起,伏雪嘶哑的问句仿佛只是一片落叶,在万丈幽深上孤零零地漂浮着。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飞升。”
崩云裂石的炸雷訇然落下,伏雪耳畔嗡鸣,一时不能听见别的声音,尽力睁大眼睛想分辨师兄的口型,只看到李清夷背后的天幕上,剑气割开的危云复又沉重地积压起来,显露出摇摇欲坠之态。
远山风声飒飒,树影在延长的黑夜里萎靡地蜷缩着。
……原来真正的暴雨,才正要倾泻下来。
第21章 愿
李孤芳立在归刃崖头,晴空高澈,流云从袖间游过,他静静站着,微风远远送来弟子习剑的呼喝声,宿璧山脚下耕田灿烂无垠。
危崖高耸,在此处眺望人间,已让人有了种身处天上的错觉。他眼若静潭,无悲无喜,只是若有所思地向南凝望,目光所及,仿佛更在辽远的平芜之外。
细碎风声拂动他束发的青巾,眉疏目淡的道士侧过头去,耳后有少年嗓音清湛湛地唤了声“师父”。
李孤芳“嗯”一声以作回应,招手示意徒儿走近,一十六岁的大好少年,宛如雨后拔节的嫩竹,清润外表遮不住骨子里冲天的气象,两肩如削,臂腿修长,深蓝武袍服帖地抱出一把劲腰,亦衬得肤色莹白,人更如玉,从头到脚都精雕细琢、一丝不苟,日头底下光彩摄人。
“师父唤清夷何事?”徒儿便近前来,落半步挨着师父垂落的袍袖站住。
李孤芳淡淡同他道:“近日我将离山云游,归期约在两年之后。”
“是。”徒儿当即应道,片刻后,又略显迟疑地说,“师父,此番去得甚久。”
“想往远处走走。”李孤芳如此说着,又放眼向天边看去,徒儿跟着他,也朝南极目远眺。
“师父想去南方?”
“嗯,小时候带你南下游过一遭,还有印象么?”
“自然了,”身后弟子声音中便含了笑意:“那回掌门师叔领回来的小娃娃,眼下还与徒儿同食同寝呢。”
李孤芳狭起双目,微地向他一斜,忽然问道:“清夷,与我同去如何?”
徒儿闻言一愣,却是流露出些许犹豫神色:“徒儿可以吗?可阿雪……”
“随口一问罢了。”李孤芳不与他难为,和缓神色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功课,我不在时,不可懈怠了修行。”
“清夷明白。”
“下次回来时,我会考校你的进步,不要叫我失望。”
“不要叫我失望”——李孤芳生性疏漫,养徒弟亦是如此作风,虽传道精谨,却从来不夸不贬,任其自然,极少提出什么要求或愿望,这等暗含期待的说辞却是头一回有,是以徒儿清澄双眼微微睁大,语调也不自觉扬高了些,坚定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