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若他能拔出第五十剑……”
孙辕欲言又止,而剑魔严厉声音已伴着怒雷响彻四野。
“李清夷,使出你的全力!”
第三剑不待喘息,宛若融化一切的炫烈光芒自深穹爆发,一道惨白闪电骤然劈开崔嵬欲倾的晦暗云峦——
一霎雨止,天地死寂。
第23章 美玉有瑕
李清夷又感觉到自己在飘浮。
他的魂魄离体而去,在半空悠悠地晃荡着,向下能看到伏雪正满是依赖地挨在自己身边说话,双眸粲粲如星,并能看到自己微笑附和,神情温柔专注,仿佛真的在认真倾听一般。
师弟在说什么呢?被抽出身体的他无法听见,但观其笑貌,想必是今日遇到的趣事,诸如承钧又掉牙啦,玄兔师妹会喊师兄啦,和师弟们比武又全胜啦……
他其实一直不懂这些事为什么能带来快乐,在他眼中,幼儿生长乃属自然,倾注心血磨练武技,肌肉力量与反应速度超越同辈亦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一切都不过是造化演变中自然而然的结果,一眼便能洞穿的因果中,什么值得喜悦,什么又值得悲哀呢?
他是一个观测者,澄澈无瑕的双眼映照着世间运行,眼中无爱恶,亦无分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埋因造果,自得命数,为之动心全无意义,喜怒哀乐从何而来,爱怨嗔痴又当归往何处?
然而伏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他分享,无数没道理的情绪像流淌不尽的甘泉浸泡着他,困惑久了渐渐也变成一种认定。
——原来这是会喜悦的啊,原来这是会悲哀的啊。
当模仿而来的情绪熟悉到成为习惯,他不须思索就能作出正确的反应,却也因此愈发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情。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清夷觉得自己变成了和伏雪一样的人。
他好像真的能够感受,并且拥有一些渴求,他尝试在观察中理解,让那些情绪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陌生的悸动让他心中出奇充实,自来他的生命除了剑再未被师父赋予过其他意义,然而现在他可以自己寻找了。
——承钧缺牙的傻样儿,玄兔学语时含混的嘟囔声,阿雪澄星般的目光、看见他便绽放出来的笑容……
他试着将伏雪讲述过的一样样都搁进心里,好寻找一个形状适宜的长久留下,然而掺杂进这些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浊重起来,自打开始学习掌剑心法,他愈发频繁地感受到魂魄离体般的飘浮,这具痴拙凡胎已然追不上他于剑道一途日行千里的顿悟,但没有关系……
只要他还留有那些意义,因着反复抽离而疼痛无比的头脑总会止痛,失去五感而麻木不堪的心腔总会复苏,忍耐下去,他会成为叫师父满意的强大剑者,也能够与师弟一同欢笑,与师父、阿雪,与一切重要的人天长日久地相伴。
可他的魂魄越飘越高、越飘越冷,终于连脚尖也脱离身体,那一日他在悬霄殿中运功已毕,习惯性地想握住心中那处归锚,好令其带领浮游的意识回归身体,却陡然抓了个空。
一瞬之间,他似乎猛然睁开眼睛,又似乎已彻底坠入太古的幽眠,恍惚中全然失去自己、忘记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逡巡在飘渺太空。
他似乎化身成为天地之间的一部分,比如是风,比如是云,来之去之,了无挂碍……然而心中又似有什么在确切地牵绊着,冥冥中无端有一种千万不得丢失的直觉。
他提着剑,茫然回首。
放眼唯有无边无际的黑,天地归于太初,万物劫灰化作永恒的混沌,黑暗茫茫一无所有,可遥远处果然发出一星光亮,那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某个夜晚有温暖的手臂环抱着他,有哭声急急地唤着“师兄!”……不,许许多多的夜晚他们都曾相伴而眠,分享过的喜怒哀乐,也随同年轮一圈圈刻入彼此的骨骼,世上再没有谁如此痴漫地欢喜他、天真鲁莽地牵挂他,乃至于他已走得这样远了,还能听见一个声音纠缠不休地呼唤着。
那是……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一粒雪。
一念既起,黑暗中霎时大雪纷飞。
他猛地转过身,向着大雪深处踉跄奔跑,寒冷漫上膝腿,脚下虚空铺作粗糙的石板,他跪在那个隆冬漫天大雪的剑坪上,一道剑光骤然降落,劈开雪也分开黑暗,那把属于师父的佩剑深深嵌入膝前石中,他向上看,看见李孤芳充满失望的冰冷眼眸。
第三剑。
荡破雨云,天地变色。
一声清越剑吟刺破万籁绝寂,七苦铿然出鞘,咫尺之间抵住迫近的电芒,气劲相冲,狂风席卷开来,漫山林叶飒地一响。
最后一把剑在他手中亦久驻鞘中,漫长游历间人世不见七苦,如他不敢直视那颗凡心,然当此时孤注一掷,敛锐经年的宝剑终于在这一招下推开一线绝世寒锋。
电光爆裂,尽数被挡在七苦铁刃之外,李清夷从容抬眸,齿缝迸血,目中却冷亮慑人,大道五十归于一掌之中,竟将这悍勇无匹的一记直击生生抗下。
“这才像样!”
剑魔纵声呼啸,撤身后跃,宽容地留予他片刻喘息之机,以作这全力一搏的奖赏。
天若啼眼,风引悲号,人世间无穷长恨脱鞘而出,拔剑之势竟不能止,七苦缠身,五蕴炽盛,李清夷不退反进,亦一跃而起,足踏虚空,步步紧逼而上。
风流狂乱,灵丝暗涌,凡人肉眼只见剑者凭虚疾升,实则每每落足都伴出一道割风劲响——他竟以无形飞剑铺作登天之阶,一往无前地向剑魔迎去!
第四剑。
半空中短兵相接,独剑难挡的余势自青年削薄肩侧冲击而下,山岩裂口轰然加深,半片摇摇欲坠的崖头终于彻底崩塌,悬空抗衡的二人足下,已全然是万丈深渊。
无形飞剑由灵息凝作,只堪沾足即便溃散,又怎能抵抗剑魔劈山的巨力。双剑甫接,两道纠缠身影便似流星,与碎石岩块一道沉重下坠。
然而交锋至此仍未停止,这第四剑极富变化,后着无穷,一把紫电几乎舞成幻影,二人足踏落石,在极速坠落中换招,李清夷一改守势,剑在掌中,自幼修习的高深剑法轻盈纯熟地施展开来,二人身在半空,呼山唤海之能亦受压制,唯有纯粹的武技互相碰撞,剑魔出招大开大合,而天衍剑诀极尽精微,此间纷乱落石妨碍挥展,竟叫一人一魔斗得难分高下。
顷刻之间过得百招,崖顶相距愈发遥远,眼看将要无法攀回,剑魔不耐纠缠,蹬石借力猛地前冲,竟不顾加速坠势,快然压下一记重击。李清夷人躯的力量怎堪与魔较量,先前尚能凭借巧劲周旋,当此硬攻,却登时便被掀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削断的山岩上。
剑魔“哈”地一喝,抓住破绽,脚踩乱石不断拔升身躯,一剑重逾一剑,叫李清夷只能横剑抵挡,背后巨石迸裂,竟被击打得深深陷入岩壁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狂魔手握雷火重剑,缓缓画下这变化无端的一剑最后一笔蕴藏巨力的尾招,时间又仿佛在这一刻加快,他筋络鼓胀的手臂分明刚刚挥起,下一瞬两把剑便已死死咬住,迸出光亮灼人的火星。
李清夷连指缝都在溢血,若说前几剑剑魔念他凡人之躯尚有留手,此时全心应战,愈显狂态,除却尽情挥掷武力却已分毫不能顾忌其他,那施压下来的悍力恐怖如同山海加身,足以将任何肉体凡胎压成血泥,然而剑者面无表情,双眸深处隐现金光,不知从何生出与这非人能为相抵抗的力量,竟使那开天之剑不能再进半寸。
看来这一剑,还能接住……
见此情状,遥遥观战的众人无不暗捏一把冷汗,然而人已非凡人,剑却终究仍是凡铁,经得一番险恶交战,斑驳剑身终于不堪重负,崩开一条细细裂缝。
“嚓。”
寂寞中,恍若穿越亘古的风声。
李清夷在花枝下睁开眼睛。
“诶诶——阿爹,他醒啦!”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身侧传来少女惊喜的呼喊,李清夷迷茫地眨眼,想循声去看,脖颈却动弹不得。他心中一惊,再待运使手脚,才觉身躯毫无回应,除却睁眼,竟再不能行其他动作。
青年惯来心境宁沉,突逢此变,却也并不慌乱,只是静静望向唯一能见的繁花枝头,回想起此遭境遇由何而来。
……对了,他在那名叫韩碧的刀客手中救下这一家山野郎中,那把黑刀着实了得,不知附有什么异术,竟迫他使出五把飞剑才得制服。
那么……是魂魄,又离体而去了吗?
他默然想道。自二十一岁从虚空中拔出第一把无形之剑,他渐渐领悟到这心魂出离之境的奥妙,随着探索愈深,天赋异禀的少年剑者以神魂为炉,炼出一把又一把灵息之剑,却也为此几度迷失,愈发感到归路飘渺难寻。
那片虚无的尽头仿佛蕴含着某种引力,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冥冥中他似乎知道那所在抵达后便再不得回返,每每竭尽全力脱身归来,仍免不得被剥离掉一些什么,梦醒后惘然若失,心底冰冷麻木,亦愈仍如浮空幽游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