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如此,他便时时着意收敛心神,强自截止探寻幽微的思索、压抑剑骨天生痴战的狂意,然而此遭与韩碧交手始料未及,仍是一不小心走得太远,终于使魂魄再难与躯体相容了。
他心中茫白无念,亦无悲喜,合目任由思绪飘游,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别去已久的宿璧青山。
……为什么,要回来?
他隐隐记得自己在这里埋藏着什么,再欲回忆,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发胀的空白。
是因为思念吗?仿佛不是。
是因为遗憾吗?仿佛也不是。
他害怕丢掉的什么东西,这时已近乎不能看见了,可他仍然想要回来这里,死水无澜的、发胀的空白中唯有这个念头还残留着,来路却早已淹没在浩浩落雪之中。
雪……
雪啊。
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他的心窒痛欲裂却仍然不懂,睁着眼簌簌落泪,可眼睛已经化作云彩、手臂已经化作山川,日与月疯狂轮转,宿璧满山尽是穿林打叶之声,他飘浮在天上向下俯瞰,他随时要被这阵天地之风吹散了……
谁还牵着他的线呢?
七苦剑戛然悲鸣,剑身寸寸崩裂,飞溅的铁片割破他的手臂和面颊,剑魔的瞳仁映着鲜血猩红闪烁,嘶声狂笑中第五剑顷即挥来,这一剑仿佛撕裂时空,在断剑缓缓飞旋而去、嵌入石壁的那个延长的瞬息里,似有空洞冷风从幽冥鬼府吹来,拂动李清夷披散在额前的碎发。
“——师兄接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天而降,李清夷看也不看,扬手一执,间不容缕地挡住剑魔逞势进逼的恶招。
第五剑。
山崖再度摇撼,崖下悬霄宝殿至此终于不堪支撑,訇然倾塌。
而定苍古剑铮铮激鸣,回音响彻群山,宛若千古剑者怒意勃发的逶迤长啸。
第24章 千古劫灰
“恩人醒啦,勿要担忧,我知你眼下不得动弹,你通身经脉僵闭,形同假死,已经一月有余……”
耳畔有淳朴声音响起,李清夷转动眼珠,看见所救那山野郎中端着瓷碗走近前来,一只双鬟簪花的小脑袋从郎中身后探出,乌溜溜的眼也在瞧他。
“……而今恢复意识,已是好转之兆,恩人放心,在下承蒙救命之恩,必会竭力医治,保叫你恢复无虞。”
温热的药粥流入口中,他不知吞咽,仍愣愣睁着眼,一只花手绢从碗底钻出来,擦净他眼角泪痕,少女信誓旦旦地说。
“恩人别伤心呀,我阿爹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的!”
此后,郎中常常抬他出去晒太阳,每隔数个时辰,便帮他按摩活血,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他渐渐能够发出声音。
那少女乃是郎中的女儿,大抵也是得知他能够说话后最开心的人,照料之余,几乎时时刻刻围在他身边转,少女打小跟着父亲隐居深山,对他的经历简直有数不尽的好奇。
“李哥哥,你又掉眼泪啦,是梦见什么了?”
近年来飘浮太频,乃至于重回躯体的感受反倒难以适应了,梦里忽轻忽重,醒后只觉心灰意懒,李清夷淡淡答道:“或许是梦见回家了吧。”
“你想家了?”
“嗯……嗯。”
“李哥哥,你离家多久了?”
“算来,已两年有余了。”
少女困惑地眨眨眼,问:“你既然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
“现下已经无人能为我引路……”李清夷却像出了神,只是喃喃地说,“是我自己选择这个方向,在看清劫数的尽头之前,我不能回去见他。”
亦是在他拔出第一把无形飞剑那一日,李清夷第一次听见了剑魔的声音。
“看来,我的对手便会是你了。”
声音低沉地回响在脑内,带着怪异的回音,口气竟还透着几分满意。
李清夷在空虚之境中回首四顾,那声音便又说:“不必寻找,七年之后,我们自会相见。”
原来五百年前剑魔与衍派祖师定下剑约后,便将一缕剑魂附在祖师身上,借此留在了人间。五百年间,这缕剑魂在宿璧山上飘游,一代又一代弟子传承、改良着的天衍剑诀,同时也在被他不断地理解和琢磨。
剑魂带着剑魔对那一战的执念,在等待中观察着每一代掌门人的成长,凡人资质参差不齐,天纵奇才固少,平凡之辈往往甚众,五百年间天衍剑意数次险些断绝于庸人,他惦念着赌约,偶尔出言点拨,被记录下的后人引为祖师显圣的传奇。
终于,在那约定将至之期,他满意地看到这一代出现了一名资质与能力在同辈中一骑绝尘的青年剑者。
“七年后,你我将生死一战,若胜,我会履行约定,从此不犯人间;若败——百里铎输了,他创下这衍派自也没有意义,我会在你们身上取回他给我的七剑之辱。”
剑魂既无实体,自也能穿透神魄,听人心音,话毕,便等待着那年轻人的反应,未料所闻空空茫茫,半晌,方有一个念头晃悠悠地钻出来。
“那么阿雪……”
那念头也是模糊不全的,才冒出半截便飘散了,而至于宗派荣耀、同门性命,竟连个模糊不全的关心都无。剑魂大奇,打通五感去观他神色,只见青年面目恬静,眼眸淡然空澄,他道。
“我并非应承天意之人。”
兴衰往复,生灭轮回,他在因果循环外袖手静观,辞色坦荡,不似推卸,只是陈述。剑魂奇上加奇,颇为惋惜道:“你自然可以离开,不过——衍派现存几辈平平无奇,你若不战,便换做他们葬送了。”
青年神魂在虚空之境中静静盘坐,过人的顿悟蕴藏着更多危险,此际已然如履薄冰,他为得回返,本无意再进,闻言心境却微起波澜,遥遥听见下方有声音在喊。
——可阿雪呢?你不是要救他才留下的吗?如今你已追不上师父,如何能够连他也失去?
他升得越高,那声音越渺茫,可这时上方的无穷黑暗中也有声音传来。
——你自可为了保护他不再前进,却须为了保护他再进、再强。
红尘血色,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洁净无尘的青衫袍袖。
李清夷大口吐血,胸前尽是淋漓鲜红,然而他终究还是接下了这一剑。定苍在他掌中焕发出全然两异的光辉,不同于注入灵力时气势浩然的青灿闪烁,那是灵流逆行入体的外征,寒意内敛,宛若凝定的,苍白的月光。
崖顶传来杂七杂八的呼喊声,有人叫“掌门”,有人喊“快拉回来”,然而他听若无闻,甚至没有注意掌中所执是什么剑,唯双眸渐显狂意,终于被剑魔拉入了全心投入的超然战境。
剑魔拧眉仰看,只似受扰于蚊虫,随手驱散,挥出的却是一道强烈剑气,一触崖头,非得再切下一片岩顶,连同上头的人一并掉进深渊不可。
李清夷拔身而起,无形飞剑再度凝聚,送他登空直上,手中道剑轻易便将剑气化解,随即向斜里一挺,引着剑魔向那倾塌的半面碎崖飞身落去。
第六剑。
紫电长鞭暴涨百丈,横扫之下,竟将嶙峋废墟削出一面平地。
这一剑的灵力亦再不收敛,剑气卷起的凌厉罡风,切割巨石即如撕裂纸张般轻易,剑锋所指更如盘古之斧,在这方晦暝之间辟地开天。
定苍长啸不止,千古灵息毫无节制地涌向执剑者的身躯,四十九把飞剑灵光大盛,飞驰抵挡,亦是毫不吝惜地挥洒着力量,神魂铸成的剑身因着难以承受的浩力不断碎裂消弭,近乎以搏命纠缠的狂态迎击,待到终于将那一剑之势消磨干净,四十九把飞剑竟无一得存。
见得此状,剑魔的神情也露出一丝讶异,忽然启口道:“你……”
那声音已经传递不到神魂尽碎的青年耳畔,却又仿佛能够穿越时间,在流淌的日月中激起一层层重叠的回音。
“——你会救我吗?师兄,再喜欢我一点吧……”
烛火摇曳中小小少年慌乱地抱着他。
“——你啊,你终究不能成为我想要的弟子……”
大雪纷飞里师父的目光落下最为冷酷的判罚。
“——你若是怕他置气,就带枝山外的花回去赔罪嘛。”
春光明媚映着少女笑靥天真,将一朵纯白山茶簪在他的鬓角。
“阿爹每回外出看诊,都会带枝花回来,因为哪怕我不在他身边,他心里也有个我,像春天的山茶,夏天的栀子,一路上都盛开着陪他。”
李清夷仰头望向云如铁幕的天穹,眸中似有思念,似有遗憾,但思念和遗憾皆在身后,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来去天地的长风戛然而止,宛若预知到什么将要降临,连造化都为之屏息。
然而他神情轻快,手掬一捧红尘烟色,当头快然淋落。
垂落的眼睫下,李清夷注视着自己破碎的凡心。
——保护他,哪怕牺牲这自由也要保护。
冥冥中牵扯着他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啪地崩断。
第七剑。
亦是——最后一剑。
李清夷合拢双目,任凭身躯向着虚空的尽头投去,浓重的阴云在震荡,几线金光隐隐泻下,一场自幽天极处酝酿已久的爆发,终于冲破了前来迎接的最后一道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