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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一簇簇骑兵从林中流水一般倾泻出来,汇成几股,又各自散开,似乎是在变换甚么阵法。狄震对南人军阵变化之事所知不多,只看出其变阵之时,各营丝毫不乱,法度俨然,暗自点头之余,心中也暗吃了一惊:他于何处布下这些人马?我方才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竟全无察觉。他是要摆摆威风,还是撕破脸皮,要在此处对我不利?
  虽则如此,他面上却不露一点异状,仍是饮酒吃肉如常,还做出一副饶有兴味之态。雍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他隐约察觉到,回望过去,举杯对其微笑致意。
  正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忽然,四面兵士一齐大呼起来,这一声,当真如雷霆乍落,声震四野,听得人胸中激荡。幸好狄震早有准备,杯中酒只微微晃动两下,他隔空敬了雍帝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雍帝并无懊恼之色,反而面露赞赏,举杯隔空回敬,也饮了一杯。狄震瞧他神情,暗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他岂敢在此处向我下手?
  演练已毕,各营人马站定听命,狄震只泰然饮酒,并不出言。见状,雍帝右手边站起一人,替狄震斟了杯酒,问道:“不知此一军和贵国壮士相比如何?”
  狄震抬眼瞧他,见来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凤目浓眉,样貌不赖,若是加上一把胡子,倒和雍帝有六七分相似。他来之前早做过功课,一眼便认出此人乃雍帝第二子刘彰,今年二十有九,受封秦王,却未就国,同其他皇子一齐尚在长安居住。
  据他所知,雍帝早年育有二子,后来不知怎的,十余年的时间里子嗣稀薄,只有一子一女诞下,均已夭折,等到近年来又忽然回光返照,生下几双儿女,倒也算宝刀未老。可这些皇子当中,成年的只有大皇子刘瞻和眼前这个刘彰二人,其他皇子皆在冲龄。
  听说那大皇子刘瞻体弱多病,能活到这般岁数已属难得,和雍帝哪个先走还未可知,除非雍帝老糊涂了,不然皇位决计不会传给此人。如今雍国虽未立太子,可将来承大位者,看来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人。
  狄震仔细瞧了刘彰片刻,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笑道:“敝国比之贵朝,军容之盛是远远不及的,可军威却稍稍过之。”
  刘彰一怔,似笑非笑地问:“哦?如此,不知贵国军威如何?”
  狄震微微一笑,随后神情一整,肃然答道:“我草原健儿,下马放牧,上马杀敌。每有征伐,战马漫野,遮天蔽日,蹄声动地,咴声震天。每一接敌,弯刀过处,便如割草一般,所与对敌,无不望风而败。”
  如他所料,面前这个雍国皇子面色一冷,“太子此言未免太过自负。”
  狄震饮了酒,将杯子搁在案上,“殿下不信,将来或有一日,可亲自领教。”
  听他意有所指,刘彰脸色沉郁,仿佛山雨欲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雍帝从旁道:“好了,今日宴会,只为睦邻友好之意,不涉戎机。”
  刘彰敛去怒色,对雍帝、狄震各作了一揖,拂袖退回座位。狄震起身告罪道:“草原之人,不通礼数,适才失言,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狄震不才,愿以些许骑射之技献于陛前,一为告罪,一为宴席之乐,不知可否?”
  雍帝颔首道:“难得太子有如此雅兴,来人,取弓箭来!”
  狄震脱去沉重礼服外袍交给下人,挽起下摆扎进腰间,从宫人手中接过弓,上手轻轻扯动两下,摇了摇头,“不够,烦请换张硬弓。”
  “那好,取朕的铁胎弓来。”雍帝吩咐完不久,宫人献上新弓,狄震试了一试,才觉趁手,又道:“不知陛下能否借一匹马?”
  雍帝自然应允。狄震一手持弓,不踩马镫,只在鞍上轻轻一按,便即翻身上马。他还未展示骑射之技,只凭着上马的动作,已博得数声喝彩。
  他微微一笑,拿靴子一踢马腹,那马便跑起来,沿着方台越跑越快。侍卫从远到近总共立下十张靶子,狄震弯弓搭箭,“咻”的一声,射倒了最近的一张。
  这一下不算多难,台上一时无人出声。狄震驱马沿着方台又跑过一圈,背手连抽三箭,几乎看不清他手上动作,但见弓弦急震,弦上银光乱闪,“咚咚咚”三声闷响过后,从前往后三只靶子一一应声而倒。
  “好!”
  这一手连珠箭着实漂亮,狄震听见雍帝喝彩,撇嘴一笑,一夹马腹,又加快了些。待又转过一圈,忽然背过身去,将弓举过头顶,射出一箭,而后两脚勾住马镫,身子弯折过去,几乎挂在马下,弯弓又发一箭,低喝一声“着!”
  果然两箭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这时他座下马已跑到方台一角,正要转弯,他却忽然从马上站起,一扯弓弦,而后弓交左手,又出一箭。那马无人催动,竟转弯如常。他脚踏马鞍,丝毫无着力之处,却腿不晃、身不斜,如履平地,两箭皆中,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他转过弯去,坐回马上,从下摆扯下一截衣服,系在头上,蒙住眼睛,策马又转过一圈,举弓估量片刻,忽然又射出一箭。听见中靶之声,微微一笑,扯开布条,抬臂鼓胸,将一张铁胎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随后乍然松手,但见箭如流星,飒沓而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最后一张靶子裂成两半散在地上,箭势不衰,仍向后飞去。
  过得好一阵,才听方台之上爆出一阵喝彩。狄震大笑一声,勒马回到台上,将弓递给宫人,对雍帝虚虚行了一礼,“狄震献丑了,还请诸公指教。”
  雍帝抚掌道:“太子骑射之技可称出神入化,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狄震有心露这一手,本拟雍帝应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才是,不料只得了这轻飘飘一句,心下好生不快,却也不便显露出来。一旁刘彰起身道:“父皇,夏使射技过人,令人好生羡慕。儿臣技艺虽疏,却也想试射一番,望父皇应允。”
  “且慢,”雍帝尚未置可否,狄震一抬手当先打断道:“今日我小试骑射,本为宴席之乐,殿下既要出阵,那便有比试之意了。既要比试,须有规矩,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我为长子,按理来说,贵国也当以长子一较高下才是。”他视线微微左移,与刘彰身旁那个身形瘦削、皮肤苍白、饮宴之间时不时就要掩唇咳嗽一阵的雍国大皇子四目相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知可否?”


第四章
  刘彰听他点名兄长邀战,不禁微微一怔。
  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其余诸弟年幼,除他之外,便只剩下他这皇兄可做人选。兄长体弱,不能理事,人所共知,其实对他威胁也不甚大。父皇虽然从未明说,可大雍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万一父皇百年之后,他这位置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自己的。
  可凡事总有例外,最怕的也是例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将这事钉得死了。如今夏国大太子为逞威风,故意要兄长在两国使节之前出丑,于他而言,不能不说算得上一桩好事。
  可是——他转念便想,不管如何说,兄长也是他大雍的皇子,若是事情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免有辱国体,让这小胡瞧得短了。犹豫片刻,仍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与兄长乃同年所生,今日骑射,只为一娱,何必将规矩定得这般死?”
  狄震摇一摇头,存心要其难堪,“我只与贵国大皇子比试,若是他不肯,那便算了。也罢!正如殿下所说,方才几箭,只做娱乐,不必再争,扰了陛下与诸公宴饮的雅兴。”说罢,作势便要坐下。
  刘彰眉头紧皱,雍帝抚须未语,这时,只听旁边一道声音响起,“既如此,刘瞻不才,便献丑了。”
  狄震眉头一挑,循声看去,见刘瞻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正中,朝自己走来。他走来时,狄震打量着他,见他身着一层层繁复礼服,仍显弱不禁风,脸上瞧不见几分血色,让阳光一照,甚至隐隐能瞧见青色的血管,不禁暗自一哂,“大殿下当真要与我比试?”
  “当真比试,”刘瞻道:“只是不比骑射。刘瞻自幼染疾在身,不擅此道,想要与太子于他处比较一番,不知太子肯应否?”
  他示弱于前,狄震若不答应,未免显得太咄咄逼人了些,只得点头,“自然,殿下请讲。”
  “太子身在草原,不知可听说过楚霸王项羽?”
  狄震点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略有所知,愿闻其详。”
  “项王少时,学剑数日,便弃之不学,叔父问他为何如此。他答道,学剑只是一人敌,他所欲学,乃万人敌之法。”刘瞻声音不高,却侃侃而谈,“我欲与太子所比较者,便是这‘万人敌’之术。”
  狄震暗道: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原来他却是要与我比较阵法。
  扬长避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瞧着刘瞻,心中暗暗发笑:你胸有成竹,自以为智珠在握,要与我比试战阵。殊不知本太子随父汗征战草原十数年,那时你恐怕尚在深宫之中不闻世事呢。
  他慨然道:“那好。如何比试,皆由殿下来定,我无有不应。”
  刘瞻偏头咳嗽两声,转回头来:“此也简单。你我各择百人,挑选兵器,不限阵法,杀伤多者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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