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一只大蜗牛
- 入库:04.09
“我这家奴十分忠心,”狄震一面轻轻抚摸着影十四的头,一面环顾众人,“但也不是自小便是如此。开始时我让人在河上凿了一个冰窟窿,让他跳下去,他不跳,我就让人把他吊下去,在河里泡一个时辰,再拉上来拿火烤半个时辰,等身上暖透了,再吊进河里。两天之后,我又凿了一个洞,松开绳子,再让他跳,他‘扑通’一声,便从那洞里跃进河里去了。”
“后来我教会他武艺,让他自己折断左手小指的骨头,他犹豫着不肯,我就让别的家奴动手,断了他的骨头。之后每过一个时辰,就折断他一根手指,又给他接好一根手指,直到十个时辰之后,他的十个指头挨个断了一遍。之后我让他自己折断左手,他伸右手‘喀啦’一声,就将自己腕骨捏得碎了。”
他说这话时,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影卫。席上众人纷纷噤声,满帐之中,除了他低沉的话音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响。
他说完了话,停下动作,手指滑到影卫下巴上,抬起他的脸对着自己,然后低下头,两眼中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十四,今日宴席上无以为乐,”他从羊肉上面拔出匕首,微笑道:“你就自裁给诸位大人们看看罢。”
第二章
从狄震十五岁时捡到一个孤儿,突发奇想训练起影卫算起,至今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手下总共培养出了十四个影卫,活到现在的只有六人,影十四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年龄不及弱冠,身形还未完全长成,身手算不上好,几次考校都是垫底的那个,本无大用,只是因他年纪最小,狄震想着日后兴许能抵得甚用,这才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狄震此次奉命出使南边的雍国,路途遥远,一去便要数月,恐怕在他不在父汗帐下之时有人要有所动作,对他不利,因此临行之前邀众人到席上,说是喝酒吃肉,其实想要立威。一条人命,芝麻大点的事,只是其余的几个影卫,个个可抵千金,若是当真这么杀死,他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好孩子,他想到这里,瞧着影十四,眼里几乎带上了慈爱,我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没想到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影十四猛然抬头,本来不该有任何情绪的脸上,透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狄震瞧着,心里暗自不喜。在他的预想中,此时的影十四应当已经接过匕首自尽了,现在映进自己眼前的,应该是他腔子里的热血,而不是这么一双受惊的野兔般的眼睛。
影十四盯着主上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影卫人人都有一双好耳朵,他的耳朵也不例外,甚至比旁人还要更好。即便是离着一箭开外,他自问也不会听错,更不必提现在这般距离。他嘴唇一抖,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脊背紧紧地绷起来,原地晃了一晃。
他已完全明白了狄震的命令,可还是缓缓地将另一条腿也抵在地上,深深跪伏下去,像一条出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向着渔网挣扎一般,他弯腰埋头伏在地上,也颤声向着他的主上挣扎着:“主上……属下、属下并未犯错。”
他说完,听不见回声,从地上抬起头,怀着一点希冀,用恳求的目光瞧着狄震。可他随后便看见,主上的脸仍对自己微笑着,可眼中的笑意渐渐收了。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两只眼睛犹如两道利芒逼来,看着这双眼睛,深冬的冰水里蚀骨的寒意、十根指骨一下下折断的剧痛穿过久远的时光一下子席卷而来,他心里激灵灵涌起一阵震怖,猛然打了个哆嗦,随后浑身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如坠冰窟,如堕寒潭,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十根手指却像被火燎过,火辣辣地作痛。一阵风声在他耳中轰隆隆地响着,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中,他引以为傲的一双耳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心里一寒,自知定无幸理,抬起双手从狄震手中接过匕首,叩地行了一礼。
额头触在地上,一股黄沙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他好像借此获得了力量,身上的颤抖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两手捧着匕首,缓缓直起了身。
影七垂首看着,只觉喉咙发苦。正如影十四脸上出现了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一般,在他心里也涌起一阵不该出现在他心里的感情。这感情像水一样在他的心头冷冰冰地流过,挥他不去,抓他不住,又斩他不断,他感到呼吸有几分困难,悄无声息地鼓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见,底下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影十四身上,想要看这场戏如何收场。孟孝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着,下巴上的肉拥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狄骏一只手撑着大腿,脸上仍是阴沉沉的,不知道正想着些什么。只有贺鲁涅达,一面拿刀割肉填进嘴里,一面上下左右地活动着宽大的下巴,露出一副瞧好戏的神情。他杀人如麻,丝毫不觉如何。
他又看见,影十四行朝着主上过了礼,手腕翻动,两手叠在一起,反握住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离胸口只有数寸。然后,他两眼一闭,抿紧了嘴唇,双手猛地一沉,匕首上的寒光倏忽间没入进去。
他身子向后一耸,随即向前倾倒,弯着腰扑在地上,又侧倒过去,两手仍紧紧抓着匕首柄,身子一次次地折起又张开,像一条肚子被钉在了地上的蛇,不住地挣扎着、扭动着。
开始时没有出血,过了一阵,鲜红的血液忽然顺着匕首一股股地涌出来,从他惨白的指缝间穿插而过,聚成一大股,淅淅沥沥淋在地上。
他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身子一挺一挺,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迸出来,脸上漫起骇人的青色,手却还在匕首上没有拿下。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出一串串牙齿摩擦的“喀拉拉”碎响,听得人脊背生寒。
他这边鲜血漫流,那边,满座宾客尽皆骇然失色。在座之人,平日里跨在马上,弯刀过处,谁没有劈下过几个脑袋,可宴席之间,酒酣耳热,眼瞧着这个影卫因为狄震的一道命令,竟当真血溅当场,众人瞧着,无不悚然一震。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
狄震哈哈一笑,似乎大为满意,喝道:“取我杯来!”
下人忙献上金杯,狄震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从影卫身上拔出匕首。匕首拔出后,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不住涌出来,他两手垂在身侧,身子完全展开来,平摊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里响起“咕咕”的声音,嘴角溢出一团团粉红色的血沫。
狄震倒提着匕首,鲜血顺着刀尖聚成一股,滴答答落下来,刀刃上的寒光丝毫未减,瞧不见半分血色。好一把神兵!他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随后一只手扯住影卫的头发,拉着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在他伸长的脖颈处漫不经心地一划,只听得刀割皮肉轻轻一响,手底下的皮肤便像软泥一般,霍然向两边分开了。
影卫的头垂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从半截喉管之中顶出来,汩汩地向外冒着。这血流得算不上快,因为他已经死了,却也称不上慢,因为他的身体还带着余温。
孟孝良以袖遮面,闭上了眼睛,喉头耸动,要吐未吐。狄骏面色惨白,嘴角微微抖着,不自觉错开了眼。贺鲁涅达切下一块带血的羊肉,张开大嘴,吞进肚里,每个牙缝都填上了鲜红之色。狄震取来金杯,就着狂涌的鲜血,接了满满一杯的血酒,走到狄骏面前。
影七看着影十四的尸体,心中一片恻然。他杀过许多人,可看着影十四半挂在脖子上、歪斜着的头颅,看着他身下洇红了一大片的黄土,看着他那一双向上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仍是心跳了两下。
一阵狂风刮过来,大帐上的毡布哗啦啦地抖动,风中无数细小的沙子打在帐上,发出细密如麻的声响,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左右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木梁上发出一阵窸窣轻响,几片浮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狄震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头来,冷冰冰的目光射向了他。
影七浑身轻轻一震,宛如一只冰冷的毒蛇从他小腿攀上来,让他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凉意。
狄震只不动声色地投来一瞥,随后便收回了视线。可影七伏在木梁上面,半晌未敢呼吸。正午的太阳落在大帐上,热浪从毡布外面透过来,他却觉着骨头里结出了一簇冰,脊背上寒毛竖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影二投来询问的目光,两人目光甫一相接,便如被烫到一般,各自错开。
狄震举着金杯,伸到狄骏眼前,两眼紧盯着他,露出一个笑来,“二弟,这一杯做哥哥的请你先喝。”
狄骏脸上血色尽褪,两片嘴唇颤抖着,喉头不住上下滚动,两股战战,好半天才道:“这……这酒小弟喝不下,还是兄长喝罢。”
狄震再三相请,狄骏只是摇头。终于,狄震哈哈一笑,扬起脖颈,金杯一扬,一饮而尽,随后倒扣过杯子,遍示诸人。几滴猩红的血从杯口落在地上,有人终于受不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