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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他怔怔伫立一阵,转身往母亲住处走去。
  额头上忽然一凉,开始有雨点落下,刘瞻想要加快些脚步,却是有心无力。皇宫之中平日里便灯火通明,今日有立储之喜,更是亮如白昼。他越向前走,灯火便越稀疏,草木却越幽密,雨点打在无数深黑的叶片上,连成一串冰凉的脆响。
  他轻轻推开宫门,竟无人迎上前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官,正双手抱肩、缩在屋檐下面,倚靠在立柱旁,站着打着瞌睡。听见他开门的响声,嘴巴动了动,却没醒来。
  刘瞻踩着浸在水中的落叶,从她旁边走过,推开殿门。
  门板发出“格拉拉”一声涩响,身后的宫人猛然惊醒,见到有人不经通报便即闯入,急哄哄赶上前来,朝他伸去一只手,“站住,你是——”
  她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半,便见闯入那人回过头来,门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半张脸,还有他被雨水打湿、紧紧伏在鬓角的头发。她吃了一惊,那只像是在雨中被打落的枯枝般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跪地道:“不知是晋王殿下到来,奴婢该死!”
  刘瞻挥一挥手让她起身,抬脚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里面的人也听见响动,两个年级稍大的宫女迎上来,见到刘瞻,面上露出藏不住的惊讶之色,朝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刘瞻点点头,“母妃呢?”
  “主妃正在后堂卧房,殿下来得正好,主妃身体不适,正不肯服药呢。”
  下人们献上布巾,刘瞻接过,擦去脸上雨水,抬脚向后堂走去。他当然知道,宫人们所说的“身体不适”,只不过是顾忌着他母子二人的体面,委婉至极的说辞。
  果然,他刚迈入一只脚,便听得风声劲急,迎面砸来什么东西。他稍稍偏头想要躲过,可平时动作就不甚敏捷,这会儿身上发软,更显得慢吞吞的,自然躲避不及,只是聊胜于无地侧了侧身。
  幸好砸来那物也没准头,只落在他脚边不远处,“哗啦”一声炸碎,漆黑的汤药夹着碎瓷片,一齐打在他鞋面上,刘瞻低头看去,却原来是摔来一只药碗。
  里面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我不喝这药!我不喝这药!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姓杨那贱人?她让你们害死我,是不是?”
  然后是下人的赔罪声,“主妃息怒,主妃息怒!这不是药,是冰糖圆子汤,陛下赐来的。”
  刘瞻瞧见屋里两个宫女,一个正急步朝着自己跑来,想要收拾这一地碎片,看见自己,微微一愣,连忙行礼。另一个从一旁桌子上又端来一碗药汁,低眉顺眼,两手递出去。
  刘瞻顺着那碗递出的药汁看去。床头半靠着一人,半边头发披散开,一绺一绺垂在脖颈、腰间,剩下半边勉强歪在头上,像是活物一般,正一下一下颤动。一丛丛黑发中间,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惨白的脸,在这张脸上嵌着两只通红的眼珠,和那日被海东青扔下的野兔临死时大睁着的眼睛一般无二。
  这两只鲜红的眼珠咯吱吱一转,转向了他。
  “太子,是太子来了吗?”
  眼睛的主人扬起脸,从床上站起,支棱着两腿向着刘瞻走出两步,抬手朝他脸上伸过来,脸上神情三分像哭,七分像笑,两眼紧盯着刘瞻,像是两把血刀子。
  “母妃,”刘瞻站在原处不动,“是刘瞻来了,不是太子。”
  “净说胡话!”他母妃萧氏作势一板面孔,随后又展颜微笑,好像十分甜蜜,又朝着他走出两步,“你不是太子是什么?今日立储大典,你可好好威风了一番,现在却来寻娘的开心。”
  刘瞻沉着脸,“我是刘瞻,不是太子。我大雍的太子乃是彰弟,娘糊涂了。”
  萧氏双眉乍然立起,面目一瞬间现出几分狰狞,可随后她脸色一变,又露出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微笑。她抬手甜腻腻地从儿子绷得石头般的脸颊抚过,“瞻儿怎么会不是太子呢?”
  她的手因着一向保养得当,手背嫩滑白皙,好像白玉一般,手心却疤痕密布,如树皮一般粗砺。
  刘瞻面无表情地站着,任那截冰凉的白色树皮从他脸上缓缓擦过,半边身子涌起鸡皮疙瘩。他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字又挤出来了句,“我不是太子。”
  萧氏神色一僵,随后那张脸上的柔情就像剥落的壁画般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生铁一般的青色。
  “你就是太子!你不是太子是什么?”她提高了音调,瞪大了眼睛,一把攥紧了刘瞻的手臂,额头两侧绷起数根细细的青筋,张着赤红的两眼紧盯着他,尖声叫道:“娘说你是太子,你便是太子!便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你都是太子!”
  “够了娘!别发疯了!再过一千年、一万年,我也当不上太子!”
  刘瞻再难忍受,猛地挣脱开来,也大声朝她吼了回去。他似乎站立不稳,甩开萧氏手臂之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两步,倚靠在门边上,两手捂住了脸,片刻后拿下来,露出里面乌云般沉郁的两只眼睛。
  宫人搁下药,弯着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典礼,主妃心情不好,这才……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瞻自知失态,更知道他方才这句话,用不了明日便会传进旁人耳朵里,让他们好好瞧一番热闹。他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寻了把椅子瘫坐在里面,支起手肘撑住脑袋,胸口不胜烦闷之至,随手抓起案上的药,猛灌进自己嘴里。
  “娘,你不喝,儿子替你喝了。”
  萧氏被他方才这么一吼,好像清醒了几分,脸上的狰狞收起来,露出了些哀怨——这是刘瞻这么多年来,最熟悉不过的一幅神态。
  当年之事,他也知道几分。
  此事说来,其实甚是荒诞可笑。昔年他的母妃与刘彰之母杨氏同时入宫,两人皆得圣宠,先后受孕,太医按脉,说两个都是皇子。他母妃受孕较晚,怕被杨氏落在后面,竟然以为抢先诞下长子将来就能做储君,暗地里服了药。他出生时尚未足月,又兼药性冲撞,落下了先天之症,从小到大皆与汤药为伴,直到今日也是如此。
  她算是遂了愿,却不料后来东窗事发,竟教父皇得知。父皇知道后大为震怒,虽念旧情,没有加罪于她母子,可此后再没有见过母妃。从此母妃住处,虽非冷宫,却也与冷宫相差无几了。
  从前他得知此事之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不敢以“愚蠢”一词加诸自己母妃,可从古至今怕是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
  今日立储大典,他仰头看着父皇两眼含着期许、将冠冕缓缓佩戴在弟弟头上,握着那上面的垂旒充耳,郑重其事地殷殷嘱托着什么,两手不禁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心里控制不住地想——
  若是当年没有这回事,现在站在台上的人,会不会是我刘瞻?
  “瞻儿……”萧氏走上前来,两眼含泪,缓缓抚摸着他潮湿的头发,“娘的好瞻儿……太子怎么就不是你呢……”
  刘瞻按着扶手,心里激灵灵一阵剧痛。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如此,对着一个储君之位汲汲以求,就是这汲汲以求逼疯了她,又每日每夜向他逼来,逼得他退无可退,仍不肯罢休。
  “娘,儿子就要去凉州建功立业了。”他稍稍偏过头,错开萧氏的手,勉力平稳了声音,“你在宫中照顾好自己。太子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以免传进有心人耳朵里。”
  “凉州?”萧氏大惊,一把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是你父皇赶你去的,是不是?他立了太子,就看你碍眼,将你流放去了那里……他、他……”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里涌出,刘瞻错开眼去,“是我自己向父皇要求的。”
  可接下来他再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萧氏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她哭得跪倒在地上,没有别的凭借,抱住了刘瞻的两条小腿。
  她骂雍帝,骂刘瞻,骂太医,骂那个当年给她出主意的宫女。她哭诉当年雍帝对她如何宠爱,哭诉自己十月怀胎如何艰辛,哭诉自己为何落入今天这步田地。她骂天咒地,哭声不绝,刘瞻手抚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
  在这不绝于耳的哭骂声中,他忽然看到父亲的两只眼睛。
  那双眼睛他时常在梦里看见。每每他从噩梦中心跳如鼓、一身冷汗地惊醒,父亲瞧着他的那双失望的、因失望而变得淡漠疏离的眼睛,就在眼前挥之不去,让他浑身发抖。
  一瞧见那双眼睛,他便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愧疚、痛苦、一种让他脸上发热的无所遁形,好像他是被一座巍巍高山冷冷俯视着的山脚下的一方烂泥。在父亲面前,他从不敢抬头,他怕撞见父亲那失望的、审视的、甚至是像痛恨他母亲一样痛恨着他的神色。他一想到那副神色,头颅便好像有一千斤重。
  他想起后来他从旁人处听说的,父亲得知母亲所为后,冷冰冰地对她所说的一句话——
  “一个孱弱的长子,你觉得我会让他做王储吗?”
  他忽然“哇”地一声,将刚才喝下的药汁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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