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极小的蜘蛛,八条蛛腿细如发丝,却比身躯长出了好几倍,看上去仿佛微风一吹就要飘走,却偏偏牢牢附在他肩上,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不知是何时爬上去的。
“是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红龄张狂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专门为了你们这些感官灵敏的潜隐养的,哪怕是咬下去了你也不会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缩得很小了?那就说明……毒素已经全在你体内了啊!”
夜雪焕瞳孔骤缩,顾不得还在人前,一把将蓝祈的衣襟扯开,果然见他肩头有一个乌黑的血点,周围的血脉全都被侵染成了铅灰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仿佛在他肩头铺开了一张细密的蛛网,无可阻挡地朝着心脉侵蚀而去。
楚长越和童玄双双倒抽一口凉气,夜雪焕更是浑身发冷,心脏几乎都要停跳,转头对童玄低喝道:“文洛呢!去叫他!”
他此番围剿动用了大量炸药,恐有伤亡,所以带上了文洛,此时应该正在魏俨那边。
童玄转身疾奔,红龄在后方仰头大笑:“碧磷蛛毒入血即溶,扩散极快,无药可解!最多再有半盏茶的功夫,毒发攻心,神仙也救不回来!”
夜雪焕双目赤红,将蓝祈紧紧抱在怀里,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反倒是蓝祈本人最为平静,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声道:“我没事的。”
这句话在他肩头扩散的毒素面前毫无说服力,夜雪焕只当他已经认命,更加心如刀绞,困兽一般致死的绝望都化作了雷霆怒火,表现到脸上却成了极温柔的微笑,轻轻在蓝祈颊上吻了吻,喃喃说道:“别怕……你若真有什么事,我让整个颐国给你陪葬。”
凤目流转,看向红龄的眼神冰冷幽暗,如同从地狱尽头落到人间的凝视,带着毁天灭地的睥睨和疯狂。
红龄自知已经无法逃脱,根本不惧,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蓝祈,我承认是我低估了你,栽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刘家的人个个都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们捡了现成便宜,还损了我云雀这么多荆刺。但那又如何?只要你死了,就算是断了你家三皇子一臂,我云雀今后若是想弄死他,有的是机会!”
“还想灭我颐国?自己家里都扫不干净。就算你是重央的三皇子,堂堂西北边帅,可是有刘家在内,你敢从西南带兵出征吗?可笑!”
这般口出狂言,玄蜂侍卫自然容不得她,一人一边狠狠踢在她膝弯里,死死按着后脑,逼着她跪地俯首。红龄并不挣扎,只不断大笑道:“我可没你们潜隐那么死脑筋,落入人手就要找机会自尽。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要不然就只管上刑逼供,我倒要看看,我供出来的词,你三皇子敢不敢信?!”
“别怪我没提醒过,碧磷蛛毒顽固难清,死后入土即成毒源,方圆百里水土皆污,人畜不活、寸草不生,就是烧成灰,也是一团毒烟!比起陪葬,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处理这小杂种的尸体吧!”
蓝祈叹了口气,被人讨论了半天自己的身后事,再是他性子沉着,也实在听不下去了。感觉到夜雪焕身体紧绷,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赶紧抱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说道:“真的没事,我不怕毒。信我。”
夜雪焕一愣,低头便看进了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他坚定而平静的目光,便觉稍稍冷静了些。微一沉吟,伸手将蓝祈的前襟剥开,就见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心口处,雪白的左胸上遍布着乌黑的血脉,如同一块满是裂痕的碎瓷,按说早该毒发身亡;然而那些毒素不仅没有继续扩散,反倒在逐渐消退,就好像是在心口处被吸收干净了一般,不消片刻就退得无影无踪,比之前扩散的速度还要快,只在肩头留下一个蚊虫叮咬般的小肿包,诡异至极。
夜雪焕蹙了蹙眉头,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楚长越在一旁看得张大了嘴,连非礼勿视都顾不上了,盯着蓝祈胸前,半晌说不出话来。文洛跟着童玄匆匆赶来时,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脸上也闪过一抹异色。
夜雪焕见了文洛,抓着蓝祈的手腕就要往他面前送;蓝祈却突然挣开了他的怀抱,退后几步,捂嘴干呕,身形摇摇欲倒。夜雪焕眉间蹙得更紧,上前从背后支撑住他;蓝祈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推在他胸口,不让他靠得太近,喉间剧烈滚动几下,呕出一大口血来。他将这口血拢在自己衣袖里,却仍旧从指缝间漏出些许,颜色乌黑如墨,带着刺鼻的腥臭味,浓稠得几乎都不似液体。
“蓝儿……?”
夜雪焕见他竟将毒血吐了出来,这才信了他真的不怕毒,然而心里却揪得更紧,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另一手拉过衣袖探向他唇边。蓝祈拦下他,咳嗽了几下,陆续又吐出些血沫,却已是颜色正常的鲜血。
“……我没事。”
蓝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倚在他身上平复了片刻,自己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渍,又将沾了毒血的外衣脱下,仔仔细细擦干净指缝里的黑色血污,一面慢吞吞地将外衣卷成一团,一面轻声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清不干净的毒。碧磷蛛又如何,终究逃不脱五毒之列。用雄黄酒泡透了再烧,我保证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夹杂着些不均匀的喘息;但如今整个场间寂静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毕剥声响,哪怕是这样轻得就快要飘散的声音,也似乎如同黄钟大吕,一字一句,敲得人心头发颤。
红龄瞪圆了眼睛,神情像是见到了什么猛鬼野兽,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全熄了,惊恐万状、歇斯底里地嘶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活下来!是红颜枯骨……?不,红颜枯骨都没有这等功效!这世上哪有这种百毒不侵之体!”
“蓝祈……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蓝祈不答,自己站直了身体,将外袍交给童玄,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之前擦过手的帕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红龄面前,示意侍卫捏开她的嘴,把那块帕子一点一点、严严实实地塞了进去,甚至伸出手指往喉咙口捅了几下,淡淡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东西。丧家之犬,少吠两句。”
自始至终,他的语调都毫无起伏,脸上也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瞳里跳动着幽暗的火焰,虚弱单薄得似乎随时可能倒地,却又森森然透出一股子戾气来,如同一个从地狱那头爬出来的阴刹修罗,看得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平时只见他跟在夜雪焕身后,模样乖巧温顺,谁也想不到他真的发起狠来,竟能到这种程度。
楚长越与童玄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心惊胆战。越是冷静沉着的人越不容易动怒,可一旦真的触到了这种人的底线,那便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在这一方面,蓝祈竟也有着几分夜雪焕的风范,喜怒不形于色,越恼怒便越平静,越平静便越阴狠;而他也绝非是什么心慈手软的纯善人士,否则根本不可能从云雀的训练中脱颖而出。
看他对上红龄时的态度,毫不留情的遣词用句,只怕若非是碍着潜隐的身份,手上沾不得血,恨不得都要把她卸成十七八块。
无论当初愿意与否,他都是最顶尖的金睛,有着无可冒犯的骄傲;红龄几次三番讥讽他,将那么多潜隐一个个折辱致死,说是物伤其类也好,兔死狐悲也罢,他终究是不能容忍的。
——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威胁到了他最不能碰的底线。
“云雀没了睛部,剩下你们一群婊子和狗,还能成什么气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红龄,语调生冷,声音却已经微带颤抖,“颐国空有个瞎了眼的云雀,又能成什么气候?也不知是谁比较可笑。你们的人能靠近殿下三十步之内,都算是我输。”
红龄口不能言,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夜雪焕见蓝祈状态不对,不想再多纠缠,吩咐侍卫将红龄羁押候审。
一场围剿大获全胜,可谁都没有胜利的喜悦,反倒有一股莫名的不安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底。
夜雪焕心知不是说话的场合,除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蓝祈,将他整个人抄进怀里。蓝祈的脸色愈发苍白,疲惫地半闭着眼,伏在他肩头,似乎欲言又止。
夜雪焕低声道:“有话回去再说。你先休息,我抱着你,好不好?”
蓝祈无力地点点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夜雪焕吩咐楚长越和魏俨留下善后,自己带着文洛和童玄匆匆离去。
楚长越看着他焦急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今日这场围猎不费一兵一卒,均是蓝祈的功劳,而他本人如今却不知是何状况,但看也知道必不乐观。
抓了红龄,拘了赵英,接下来就该算总账了,整个西南都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大半个官圈都要被清洗一番。若是蓝祈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万一,夜雪焕会如何发狠发疯,楚长越简直都不敢想象。
此次之后,他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蓝祈,如何看待夜雪焕与蓝祈之间的关系。他不想拿那些陈词滥调去劝夜雪焕回头是岸,那只能适得其反,徒惹他厌烦;可若是当真让他走到了义无反顾、回不了头的地步,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