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轻柔地给他理着发丝,“乖,再坚持一下。”
蓝祈在冬日里感官迟钝,晕船的症状轻上不少,至少能吃不吐;南宫家的大商船自然也比江船平稳得多,倒也没那么难熬。
然而即便如此,蓝祈还是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了绝望。
“……我也当真是佩服秀人。”他喃喃道,“四年了,他竟能坚持留在海外……换做是我,早就回家撒娇求饶了。”
夜雪焕不以为然道:“该撒娇的事,你可一件都没和我撒娇。”
否则何来云水关兵变,又何来皇陵坍塌。
蓝祈对他这种逮着机会就翻旧账的记仇行为十分不满,却又确确实实无法反驳,嘟嘟哝哝地强词夺理:“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够疼我。”
夜雪焕平白被泼了脏水,一左一右掴了两下他的屁股,哼道:“现在够不够疼你了?”
蓝祈闭眼胡诌:“不够。”
夜雪焕叹道:“天凉了,是时候给不听话的小娇妻振一振夫纲了。”
两人小打小闹了一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彼此都默契地不去触碰曾经的伤疤。
当然蓝祈如今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可夜雪焕很清楚,就算当年楚后不是把他送去西南,而是送到海外,他便是晕船晕到死去活来,也必然是要去完成任务的。
——就如同现在的南宫秀人,哪怕海外的条件再艰苦,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也必然会一直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完成他所背负的使命。
直到很久之后,蓝祈才明白过来,小少爷对南宫家那场屠杀根本势在必得,而他当初所说的要“试试”的事,其实从那之后才刚刚开始。
他才是夜雪权布置在海外的第一手棋。
当然时至今日,蓝祈已经不会对夜雪权这些环环相扣的深远谋划感到意外,但他依然很好奇,小少爷手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底牌,才会让夜雪权选择他来完成自己的海外规划。
只是这些真相,怕是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小少爷才会与他和盘托出了。
舱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夜雪焕应了,便见房门外探进来一颗半大的脑袋,眉目清朗的少年恭敬问道:“王爷,王妃,可要用晚膳了?”
初冬的海上,少年额上竟都浮着一层细细的热汗,脸上还残余着些许兴奋和雀跃,嘴角不自觉地翘着,邀功一般补充了一句:“是世子亲手钓到的鱼,好大一条呢。”
少年名叫楼文钧,如今是锦鳞的近侍。当年玄蜂营撤编之前,夜雪焕特地让童玄亲自去流芳台挑了人,带回西北培养了几年;明年锦鳞就要入军,近侍自然也要随同,所以提前带出来历练历练。
少年才束发不久,却已然生得肩宽腿长,初见风姿;乍看之下还颇有几分童玄的拘谨稳重,实际上早就被路遥带成了又一个程书隽。
夜雪焕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总算是钓到了?”
楼文钧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意外地还有点可爱。
他倒是不怕这位朝中的第一亲王。
夜雪焕朝着一旁的置衣架努努嘴,楼文钧便会意地上前取下蓝祈的斗篷,双手递了过去。夜雪焕将蓝祈裹起来,鞋也懒得给他套,直接抱起来就往后舱走,楼文钧淡定地跟在后头。
当初刚进王府时,被流芳台的条条框框调教得无比板正的少年简直无法接受这样满眼的卿卿我我,偏偏每日都要跟着世子,被迫看王爷和王妃的种种恩爱日常,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后来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被路遥和程书隽联手荼毒了,不仅能在这种时候很有眼力劲地递斗篷,甚至私底下还会和程书隽一起鄙视延北王不如自家王爷会疼媳妇,遣词造句完全和路遥如出一辙。
这个年纪的少年学什么都很快,尤其是学坏。
当然这也不怪他,毕竟能在路遥那个毒瘤手底下保持住正经的,至今都只有童玄一个。
夜雪焕对自家儿子的小侍从很是宽容,先前就让他与锦鳞一道去老太傅那里听学;而锦鳞与他也相处融洽,说是近侍,倒不如说是玩伴更贴切些。
锦鳞幼时老成,如今长大了些,反倒逐渐露出了少年人贪玩好动的本性。矜持清端的荣府世子当然不至于像他父王当年那样上树下河,但偶尔也会有些在他自己看来风流倜傥、在大人眼中却傻得可笑的举动,比如半夜三更坐在王府墙头,吹一曲缠绵悱恻的玉箫。
当然这种场面很少见,通常只有北府小世子来访时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荣府世子都是世人眼中的少年楷模。
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那谦顺和煦的外表之下,早已集他两个家长的恶劣性格之大成,记仇,护短,嘴毒,心黑,脸上还特别道貌岸然。
跟着他混了这么久的楼文钧自然也只能近墨者黑。
第一次乘船出海,两人难掩新奇,上了船就没消停过,上至桅杆下至龙骨,到处围观了个遍,甚至还跃跃欲试地想拉个帆掌个舵,最终被夜雪焕无情镇压。
但这并不妨碍精力过剩的少年给自己找乐子,很快又盯上了船尾的捕捞网。
海上行程漫长,不可能一船人从头到尾都吃干粮,新鲜的海鱼才是每日里的主食。
负责捕捞海鱼的水手显然不愿意让没接触过大海的世子插手这种关乎一船人吃饭问题的大事,又不敢得罪贵人,拿了根鱼竿来,说撒网捕鱼没意思,让世子海钓。
锦鳞如何看不出这水手的敷衍,却也不揭穿,每日枯坐船尾,到今日居然真让他钓到了鱼。
当然在夜雪焕眼中,自家崽子的行为幼稚又无聊,完全没必要和一个水手赌气,但他还是很愿意去分享一下小崽子的劳动果实。
——虽然这条鱼的味道和连日来的单调饮食并无任何区别。
短短几日,锦鳞已然晒黑了不少,脸上的眉飞色舞藏都藏不住,偏偏又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偷偷瞥着夜雪焕和蓝祈一筷子一筷子地挑鱼,就等着家长表扬,满身的少年英气混杂着海腥和汗臭,实在让家长开不了口。
蓝祈好不容易屏着呼吸吃完了一顿饭,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语重心长道:“锦鳞,你可知小米他们已经在大泷港等我们了。”
锦鳞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道:“你自己闻闻身上的味道,回头下了船,莫王爷喊你离小米远点,我都没法帮你说话。”
锦鳞:“……”
荣府世子小小年纪,一脸假笑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只可惜到底魔高一丈,在他爹爹口下不敌一合,瞬间就破了功。
随侍一旁的程书隽和楼文钧同时喷笑出声。
锦鳞幽怨地瞪了他们一眼,拎起衣襟闻了闻,顿时一阵反胃。
于是当晚,荣府世子十分奢侈地要了一整桶水,把自己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甚至偷了他爹爹的香球熏了熏衣,直到靠岸都再没出过船舱一步。
而在大泷港中,莫染也早已被莫小米折磨得焦头烂额。
当然莫小米也着实委屈,满心欢喜地被骗出了海,结果在船上没得吃没得玩还没水洗澡,快两个月了还没见着他的小鱼哥哥,根本没有好脸色给自家家长,一言不合就要坐地大哭。
莫染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盼着锦鳞那只小兔崽子赶紧上岸,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
南薰耐着性子劝小米:“你这么爱哭,仔细你小鱼哥哥不喜欢你了。”
“才不会呢!”莫小米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气势汹汹地反驳,“小鱼哥哥说过……他就喜欢我哭!”
“……”
一时间,南薰竟不知是锦鳞不对劲还是自己不对劲。
他心虚地看了眼门外正在生闷气的莫染,心想好在这句话没让他听到,否则锦鳞那混小子怕是鱼皮不保。
但随即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桃花眼中诡光一闪,和颜悦色地对小米道:“那你就该留着点眼泪哭给你小鱼哥哥看,别浪费在你父王身上,他又不心疼。”
小米愣了愣,居然觉得很有道理,吸着鼻子收住了啼哭。
南薰继续谆谆善诱:“越稀罕的东西才越珍贵,就算你小鱼哥哥喜欢看你哭,看多了也就腻味了。偶尔哭一次给他看,他才会更喜欢,懂了吗?”
小米似懂非懂地歪歪脑袋,轻声问道:“所以小爹爹上次和父王哭,父王才会那么难过,是吗?”
南薰的眼色难以察觉地暗了暗,他在莫染面前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被小米看到的无非也就一次,想不到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竟是记住了。
但这抹怅惘之色也不过一闪即逝,他很快就毫不脸红地答道:“是呀。所以小米不能总是哭,哭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了。”
莫小米捏着肥嘟嘟的小下巴,破天荒地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南薰再接再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乖乖的,别总和你父王闹别扭,我就教你怎样让你小鱼哥哥更喜欢你。”
他舔着下唇,神情间满是奸邪,浑然不觉得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幼童说出这种话有多么丧尽天良:“放心,有小爹爹在,你的小鱼哥哥逃不出你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