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喊什么了?”玉恬在一旁促狭道,“小姑子和三弟妹?”
南薰大笑,蓝祈充耳不闻;一番打闹之后,码头便已在眼前。
他们在月葭岛的南岸靠岸,海堤之内三十里就是国都唳波城,是以南岸码头仅供物资船停靠,不允许渔船进出。
月葭闭岛之后,平民自然只能自给自足,多以渔猎为生;但再小的国家亦有阶级之分,权贵总要享受,光靠本国资源自然消耗不起,十余年中舶来品甚多,只走这处南岸码头。
——换言之,南岸码头根本没有平民,也无所谓什么“麻烦”。
蓝祈深感上当受骗。
小米许是早就习惯了,对南薰的奇特装扮毫不惊讶;而锦鳞看了一眼蓝祈,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个十分意味深长的眼神,扭头和楼文钧耳语:“你看,我早就说过总会有这么一天,父王他……”
话未说完,夜雪焕就轻飘飘地瞥了过来,锦鳞立时就噤了声,若无其事地望天望海望远方,紧跟玉恬下了船。
在海上漂了十来日,众人下船时都是一阵脚底虚浮,坚实的土地仿佛都在上下起伏,直到上了马车才稍微缓过神来,隔着车帘打量起这异国的国都。
月葭人烟稀少,哪怕是国都也显得十分冷清萧条,但城内建筑风格却与丹麓城有异曲同工之妙,足可见月葭历史之悠久。只可惜远在海外,不通人烟,永远只能是个贫弱的小岛国。
玉恬的宅邸距离码头不远,四四方方、清清爽爽的一座小院,白墙青瓦,绿藤紫花,恬然世外。
他们从后门直接进入院中,两名仆人上前接应,见了玉恬也不行礼,笑呵呵地喊了声“夫人”,又和贵客见了礼,便径自去马车上搬行李。
方才在码头,听到的尽是陌生的月葭语,而这两个家仆居然操着一口流利的重央官话,甚至还带了点江东口音。夜雪焕怀疑这两人是南宫家外派的家仆,却也懒得就此向玉恬求证。
南宫家虽然再不能涉足朝堂,却反而成了皇帝的爪牙和后盾,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宫显和南宫秀人一内一外,这几年究竟在海外布下了多大一张网,夜雪焕暂时没兴趣知道。
刚将蓝祈抱下车,便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唤他:“容采。”
他闻声回头,一身白衣的男子就站在不远处,眉目依旧清冽,却敛去了曾经的锋芒,转变为另一种温润而成熟的风姿。
他眉心的剑纹依然深刻,可这么浅浅一笑,眉眼便舒展开来,再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
他从前并无根基,哪怕做了皇帝也如同被吊在空中,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战战兢兢,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对一切都充满了攻击性;如今虽然狼狈逃亡海外,却反而踩在了实处,得以踏踏实实地接受新身份和新生活。
剥去夜雪之姓,退下皇族的身份,卸下全天下的重量,才反而露出了他性子中最温柔的那一部分。
真要算起来,他或许本就是兄弟之中最心软、最温柔的一个。
不知为何,夜雪焕蓦地就想起了当初在定南王府,玉恬自报家门时说的那句“夫家姓时”,竟当真让她乌鸦嘴了一回。
历史上的景帝早已殒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姓时,名幽。
——延用祖姓,化取替字,和夜雪焕当年去西北军中时一模一样的做法;可这世上,却再也没有“夜雪渊”这个人了。
但这也未必是坏事。
夜雪焕一直很喜欢祖姓,那样饱满又明快的发音,却囊括了过去、当下和未来的一切含义,博大而深远;不像“夜雪”这个生造出来的姓氏,只代表了某种虚无缥缈的“天命”。
太祖心中有刺,介怀自己的出身,所以不愿以“时”为国姓;作为后世子孙,夜雪焕自然不便置喙,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祖姓的喜爱。
他想他的兄长大抵也是如此,抛却“皇族”这层浮华的枷锁,才能看清最本真的自己,才能真正明白内心所求。
“……大哥。”
若能回溯到少年时代,恐怕他们彼此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夜雪焕口中竟会吐出这两个字。
不再是竞争关系,甚至没有了利益纠葛,他们才反而能好好地做兄弟。
时幽笑着应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夜雪焕的肩膀。蓝祈站在他身边,难得有些窘迫羞赧,却也低声喊了声“大哥”。
在这方面,他比谁都积极,试图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向所有人炫耀他这个正当的王妃身份。楚后是他的“母后”,时幽是他的“大哥”;只可惜南薰不喊他三嫂了,否则他定要回敬一句“小叔子”。
时幽看了眼他额上的眉砂,忍着笑应了下来。
他身后藏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怯怯地揪着他的裤腿,只露出了半张小脸,偷偷打量着一群造访的陌生人。那细眉圆眼像极了玉恬,琉璃色的瞳仁清澈明净,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种。
时幽将女儿抱起来,指着面前的两人道:“阿圆,爹爹和你说过的,这是三叔和蓝叔叔。”
小姑娘明显很紧张,小嘴巴嗫嚅几下,结结巴巴地喊道:“叔、叔叔。”
声音细细的,语气也很生硬;夜雪焕照例给了她一袋金豆子作为见面礼,她连手都不敢伸,还是时幽替她接下的。
“小圆圆。”
南薰从后面挤上来,一把捏住了小姑娘细嫩的脸颊,笑眯眯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呀?你出生的时候,可是我第一个抱你的哟。”
众人一阵无语。
时幽无奈地看他一眼,蓝祈裹在斗篷里,还不太看得出装束;他却一下车就甩了斗篷,一身半长不短的裙装着实违和,小姑娘都看呆了。
原还想和阿圆介绍这是她四叔,这会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二十好几的人了,竟还是这般瞎胡闹。
换在从前,时幽大概张口就要嘲讽;可如今竟会觉得,有这么个没心没肺成日瞎胡闹的弟弟倒也不错。
阿圆本就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加之这一家子身份特殊,从小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生又内向;陡然间见到这么多陌生人,还个个热情地往她跟前凑,顿时就慌了,小嘴一扁,哇地就哭出了声。
南薰尴尬极了,手里提着的红包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幽也觉面上无光,拍着女儿的后背,低低训斥:“昨日还说得好好的,怎的见了人又哭?”
莫染也训斥南薰:“让你穿这么不伦不类,吓到人家小姑娘了吧?”
南薰恶狠狠地跺了他一脚,莫染嘶地一声当场就要发作;阿圆止不住哭,时幽的语气便也严厉起来。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大的小的都非常委屈,只有夜雪焕和蓝祈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戏。
玉恬忙上来打圆场,将女儿接过去,小姑娘扒着她的肩膀,哭得更凶了:“阿娘你怎么才回来……”
敢情只是多日不见娘亲,想得慌了。
南薰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微妙的幸灾乐祸,当爹的始终不如当娘的亲,哪怕是曾经的帝王也哄不好自己的女儿。
“好了,不哭了。”玉恬捏了捏女儿的脸,“你答应了阿娘要听爹爹的话的。”
小姑娘到底是夜雪氏的血脉,半大一点已然初见绰约,长手长腿,玉恬抱得颇有些吃力,腰身不由后仰,时幽便伸手托着她的腰,像所有寻常的、恩爱的夫妻那样,一起护着他们得来不易的掌上明珠。
玉恬突然向后瞥了眼锦鳞和小米,促狭道:“你看,阿娘答应会给你带漂亮小哥哥回来的。”
众人又是一阵无语,方才那一瞬间的莫名感动转眼就消散无踪。
阿圆的哭声收了些,泪眼婆娑地看向后方的几个少年,好奇又胆怯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依次看过手提长剑的潇洒小侍卫,腰悬玉箫的风雅小公子,以及充满异域风情的可爱小少爷,最后又转回了锦鳞身上,咬着手指,小声喊道:“小、小哥哥……”
锦鳞出于礼貌,回了一个友好的微笑,温声道:“阿圆妹妹好。”
小姑娘被这声“妹妹”喊得心花怒放,缩在她娘亲肩头,小脸却禁不住地红了。
谁能想到,如此腼腆胆小的姑娘,爱好居然是看漂亮小哥哥,真不愧是玉恬养出来的女儿。
莫小米的脸顿时就垮了,一把拉住锦鳞,气鼓鼓地叫嚣道:“谁是你的小哥哥!哭得那么丑,小鱼哥哥才不会喜欢你!他只喜欢我哭!”
阿圆的脸白了,莫染的脸青了。
仿佛还觉得这所有权宣示得还不够,莫小米用更大的嗓门喊道:“小鱼哥哥早就被我亲过了,早就是我的了!你想都别想!”
“……”
南薰默默捂脸,莫染怒极反笑,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莫、凝、夜——!”
但凡被莫染喊了替字,都意味着大祸临头,连南薰都救不了的那种;但在这件事上,莫小米寸步不让,死死抓着锦鳞的手臂,活像一只护食的小狼狗。
在外作客,莫染也不好真的冲上去给这不争气的儿子一顿好打,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场面陷入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