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不需要算无遗策,算得越细越精密,反而越容不得差错;而她只布下了零星的点,但这些点会随着时间和局势,自发地铺开无数因果,修正和补全她的布局。
从她将蓝祈送往云雀的那一刻起,这个所谓的“局”就成了一组自行运作的机关,不由她掌控,却能如她所愿。
所以直到夜雪权登位,文洛才恍然明白,他在庆化三十年的正月末发给夜雪权的那一封密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推到了怎样的一条路上。
他自认并没有错,对蓝祈的调理也尽心尽力;可等到一连串的惨剧最终落幕,他才意识到,他本该是最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人——只要他在夜雪焕入皇陵之前,把夜雪权供出来。
这个布局最精妙也最难破解之处就在于此,每个人在局中都只是一块看不到旁人的碎片,却又如齿轮一般环环相扣;只有当最后一环被触发,整个布局才会露出全貌。身在局中时,每个人都没有负担,心安理得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而当迷雾散去,彼此才能看清相互间的因果联系。
年轻的帝王是否也曾为此悔恨,文洛难以判断,但这的确是他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
所以从今往后,他也只有蓝祈这一个病患。
…………
“……容采。”
直到过了宣政殿前殿,魏俨才终于开口,“真冥亦有自己的苦衷,你……不要怨恨他。”
夜雪焕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随即摆起了一脸官方微笑,突然问道:“魏将军……和陛下睡过了吗?”
魏俨猝不及防,陡然停住脚步,脸涨得通红:“什么?!”
“看这反应,该是睡过了。”
夜雪焕退后两步,离开伞下,站到了细雨之中,一双凤目促狭地眯了起来,“怎么,睡都睡过了,还说只要和你保持君臣之义?魏将军多年苦恋,好不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竟都没能抓住陛下的心么?”
“还是说……陛下是为了要你手上的羽林军,不惜主动献身?”
“……夜雪容采!”
魏俨的脸色倏然转青,怒道:“你胡说什么!”
夜雪焕不为所动,故作惊诧道:“难道……是陛下睡你?”
魏俨:“……”
夜雪焕拿他撒了一波气,心中总算舒坦了些,越发没头没尾地说道:“魏俨,我一直都是个很护短的人,你很清楚。”
魏俨一愣,又听他说道:“你既然睡了我哥哥,我就只能默认你是我嫂子。哥哥不讲情面、伤害手足,你这个做嫂子的不但不劝阻,还要纵着他胡作非为,难道不是你的错么?”
“……”
魏俨哑口无言,活活把到了嗓子眼的怒气又咽了回去。
夜雪焕以往也很喜欢调笑地喊莫染“妹夫”,但同样的玩笑落到他身上,却成了赤裸裸的羞辱和嘲讽。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却反而沉静下来,语气生冷:“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了就非要抓牢不放。我对真冥没有非分之想,也愿意停在君臣之义上,就这样陪着他、守着他。他想做皇帝,我便助他篡位;有人要挡在他面前,我便替他杀人。便是他夜间寂寞,我也愿意给他暖床——只要我心甘情愿,有何不可?”
“……你果然是个旷世大情种。”夜雪焕冷笑,“他若想纳妃,你可也替他选秀?”
“他不会。”魏俨没有一丝动摇,眼神极为笃定,转而又变为深重的叹惋,“容采……他只有我。”
乍听倒像是某种霸道的宣告和炫耀,可只要细想,就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有多么悲凉。
事到如今,真正还与夜雪权交心的,还会喊他“真冥”、会如此不遗余力为他开脱辩解的,还愿意陪伴和守护他的,也就只剩下魏俨了。
夜雪焕一时也有些动容,魏俨一直都是个玲珑人物,从不得罪人,亦不与人交往过密,哪怕是与夜雪焕和莫染这等儿时孽友也都保持着君子之交,任何时候都不会明确表明立场、表露喜恶;可一旦有所坚持,他却能比任何人都义无反顾、不求回报。
夜雪权还是所有人心中的雅兰君子时,他克制地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而如今夜雪权成了谋朝篡位的冷血君王,他又站到他身前来分担骂名。
夜雪焕自认做不到这么无私,甚至觉得这种痴情透着一股子虚伪和软弱的味道;何况这两人之间也并不纯洁,该做的不该做的一样没落下,再说什么“没有非分之想”,未免有立牌坊之嫌。
可偏偏这么多年来,魏俨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毕竟当初他站得远,如今他成了夜雪权最信任最亲近之人,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上,他又能隐忍多久?
等到多年积攒的渴望最终爆发时,他与夜雪权之间,又会如何?
“我不否认是我的错,我不够勇气也不够能力替他分担更多。”
魏俨上前将伞递给夜雪焕,自己退入雨中,沉声说道:“你若当真护短,怨我就是,不要怨他。”
“你可以选择不原谅,可以不认他这个哥哥,但这夜雪氏的江山,始终有你一份责任。至少他需要你的时候……你要帮他。”
“该我的责任,我自然不会推脱。”
夜雪焕并未举伞,随手放在了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上,“也请魏将军今后恪尽职守,护他一世周全。”
两人隔着雨幕静静对视,偌大的皇城此时竟仿佛空无人迹,天地失声。
“……王爷放心。”
再不是幼时挚友,从此天各一方。
谁也不愿走到这一步,但终究都有自己所坚持的信念。
不记怨恨,不怀牵挂,各自安好。
…………
走出宫门时,天色已近全黑。
几个掌灯太监正在宫门口整理灯架,荣府的马车等候在旁,然而除了车夫之外,却多了个撑着伞的童玄。
童玄见夜雪焕出来,明显松了口气,撩起车帘一角,蓝祈便从里面钻了出来,快步走到他面前。
“宫里怎的也不给你备把伞?”
他微蹙着眉,踮脚仰头,用衣袖去擦夜雪焕脸上的雨渍。
雨雾太轻,浸不透那身丝织细密的亲王袍服,只在鬓角和眉睫处留下了一点湿意,那张轮廓清晰的华丽面庞变得有些朦胧,凤目中残存的一点怅惘之色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明知下雨,也不多穿一件。”
夜雪焕轻巧地避开了宫里的话题,接过童玄递来的伞柄,另一手将蓝祈拥进怀中,下颌轻轻蹭了蹭他的额角,“冷不冷?”
蓝祈身上只罩了件薄披风,连兜帽都没有,也不知在车辇中等了多久,隔着几层布料都微微透出了凉意。
他摇摇头,并未开口提问,伸臂抱紧了夜雪焕的后腰。
宫里来人通知说夜雪焕要晚归时,蓝祈心中也着实没底。童玄这几日在走玄蜂营撤编的流程,连日都是程书隽在园里值守,到底还镇不住场面,于是急急将童玄喊了回来,过午就在宫门口候着,笔直站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下雨才被童玄劝进了车辇内。若夜雪焕再不出来,他甚至都打算举着他的金腰牌强行进宫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越过夜雪焕的肩头,看向宫门内外刚刚点起的灯火,一团团暖黄的光晕一路延伸进广阔的昏暗暮色中,而那些华美的画角飞檐却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轮廓,深渊一般慑人神魄。
——这里曾是夜雪焕的起点,是无数人都望洋兴叹的天下巅峰;可从今往后,他们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全天下最为庄严奢华、也最为寂寞的地方了。
“先让人回去报个平安吧。”夜雪焕揽住蓝祈的肩膀,“我们走走。”
两人合着伞,从皇城慢慢走向北市;童玄点了个侍卫回去报信,让车夫驾车等在北市门前,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位主子。
夜雪焕暂时还不想与蓝祈解释山河大阵的详情,何况这种事也不适合公然在大街上谈论。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北市路面上的花岗岩石料是那般平整坚固,无数权贵的马车从上面碾过也留不下痕迹;然而这些路面之下却都是空的,只需要轻轻拧动那把小小的钥匙,一切繁华就都会轰然塌陷。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能听到自己每一步落脚时,那巨大的地下空洞里响起的回音;仿佛只要他再用力一点,就能踏碎这层浮华的表象,将千年之前的残酷真相展现到世人眼前。
“……容采?”
直到蓝祈微凉的手指覆了上来,他才陡然回神。
皇位刚刚更迭不久,夜雪焕的态度尚不明确,大多数权贵都还在观望,自是没心思出来玩乐,昔日奢靡的北市如今竟也变得萧条冷清。
然而那些稀疏的灯火明明灭灭地映在蓝祈漆黑的瞳仁中,却仿佛能点亮整个世界。
夜雪焕释然一笑,只要蓝祈还在他身边,只要这双漂亮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他便无所畏惧。
“无事,就是想散散心而已。”
他单手托起蓝祈的腿根,蓝祈便自觉勾住了他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了起来。
“听说九音阁虽然暂时停业,但里头的厨子都没走。”夜雪焕笑道,“今晚去那里吃,想吃什么都让人给你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