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蓝祈是凌驾于一切道理和原则之上的存在,所以无论山河大阵的钥匙有多重要,若这东西需要以伤害蓝祈为代价才能获取,夜雪焕都宁可把它永远留在皇陵之中。
他认为他把自己这种珍视和宠爱表现得很清楚了,可偏偏夜雪权看不见。
或许是他在这方面天生迟钝,或许是自幼的经历让他习惯于置身事外,但更致命的一点是,他确实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种与外界交流的感官。夜雪焕甚至同情又无不恶劣地想,若夜雪权能看到魏俨望着他时那种热切的、温柔的、怜惜的眼神,他还能不能四平八稳地说什么“只能是君臣之义”?
再多甜言蜜语,再多肌肤相亲,有时或许都不如深情一眼来得令人震撼和动容。
就如同他对这山河人间并无不舍,因为看不见那些无声的眼神交汇,他对于人情冷暖便无法感同身受。
他看不到玉恬和莫染从皇陵逃生回来后的愤怒,看不到南宫雅瑜临终前的怅惘,看不到楚长凌和南宫秀人做下决断时的挣扎,看不到南薰失去母亲时的凄楚,所以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造成的伤害有多么惨烈,还心安理得地认为他给出了他能够给的、最妥善的成全。
他觉得他只是要求蓝祈履行了该履行的职责,这一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不可抗力的意外和伤害都不该由他来承担责任;而因为这是蓝祈与楚后的约定,他甚至没有知会夜雪焕一声的义务,蓝祈自己会做出判断。
这些的确都没有错,所以夜雪焕能理解也能接受,但在夜雪权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之前,他不想原谅。
夜雪权不是没有过冲动的时候,当初还坦言是为了魏俨才临时掺和了庆化宫变;可放到了别人身上,他却不能体会那种舍不得心爱之人受半点委屈的焦虑感和保护欲。
——又或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究竟为何会为了魏俨,掺和那场原本没他什么事的宫变。
这当中自然也有魏俨的责任,自以为深情地默默守护了那么多年,把夜雪权守护成了这么一个傲慢迟钝而不自知的无情人,非但不想着感化他开窍,还要纵着他,陪他一起做恶人,简直活该他单相思。
夜雪焕在心里狠狠嘲笑了魏俨一通,又暗暗叹了口气。摆了这么大阵仗进宫来兴师问罪,最后发现问题根由竟是出在夜雪权那双瞎眼上;释怀是不可能的,但最开始的愤恨不甘也已然消弭于无形,转而变为空落落的苦涩和无奈。
他看着走在前方的夜雪权和魏俨,那两道背影一个高挑一个健硕,分明是那样紧密地挨在一起,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各自寂寞萧索。
先前还和蓝祈调笑,说他自己山长水远妻贤子孝,而夜雪权则要在皇城里孤家寡人劳命折寿,没想到竟要一语成谶。
回到迎凤台时,天色已昏。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丹麓暮春时节的常态,雨丝轻灵绵密,沾身不湿,却又连续不断,一下就是一整日,阴湿得令人厌烦。
颜吾带着伞候在门前,随他一起的居然还有文洛。
在密不透风的地下深处待了大半日,走上来时连夜雪焕都有些轻微的头晕目眩,体质偏弱的夜雪权脸色都有些白了。
文洛上前行礼,随即给夜雪权诊脉,确认他并无大碍后又自觉退到一边。
夜雪焕看着他,啧啧道:“没想到第一个识破蓝儿身份的竟会是你,倒是我小瞧你了。”
“微臣不敢。”文洛从容答道,“微臣瞒过王爷给陛下传信,的确有负王爷信任,但臣从未加害过王爷和蓝公子。”
“娘娘当初以烈性药物致使他高烧昏迷,进而衰竭假死。那药是文家出的药方,虽说用量控制得分毫不差,但多少损了根基。脉象上看只是体弱气虚,但臣一探便知。”
“娘娘薨前只给微臣留了这么一道指令,臣也只是在确认了蓝公子身份后转告了陛下。除此之外,并未做任何多余之事。”
“臣不敢邀功,但若无臣这几年的调养,蓝公子怕是熬不过蛇眠的霸烈药效。”
“那我还应该谢谢你了?”夜雪焕冷笑,“还道你文家有多安分守己、医者仁心,原来也不过如此。”
文洛垂眼不语,反倒是夜雪权替他辩解道:“文家不过是因为我母妃当年的某些事,欠了母后一个人情而已。”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疲惫,夜雪焕瞥他一眼,又看了看始终不卑不亢的文洛,最后看向了一旁几乎快要失去存在感的颜吾。
这中年太监看着谨慎寡言,实则心思极为玲珑剔透,之前在宣政殿后殿中听他们说起文洛,于是就将文洛喊来,借诊脉之名,让他自证清白。
平心而论,此事根本也怪不到文洛头上,夜雪焕不过是借题发挥,本想欲扬先抑一番就点到即止,完全没想到夜雪权竟会突然提起文妃。
他自懂事起就谨慎地避免着提及自己的母妃,与楚后之间更胜似亲生,所有人也都当他那时太年幼,对文妃无甚印象,所以也并不介怀。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陈年旧事罢了,当事人都已不在,我不想提,你也勿须问。”
似是察觉了夜雪焕的迟疑,夜雪权淡淡说道:“医官世家,总有自己的骄傲,做不出伤天害理之事。文家不为母后所用,更不为我所用,文洛亦是自幼与你相识,你不该这般质疑他的医德。”
夜雪焕眉间暗蹙,虽然觉得他口中的那些“陈年旧事”很可能深远地影响了如今的格局,但既是他心中痛处,便也只得放弃追问,转而对文洛道:“既是医者仁心,自然不能对病患半途而废。蓝儿的身体状况只有你最清楚,你便辞了太医之职,随我回西北,往后就在王府伺候。可有怨言?”
文洛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揖首道:“但凭王爷吩咐。”
无论文洛是否为夜雪权所用,他终究是皇帝的母家人;夜雪焕把他带在身边,也算是对雪权的某种表态和隐晦的妥协。
他又问夜雪权:“先前让卢相转达的,边王世子不入太学府一事,陛下可允?”
夜雪权显然早已考虑过,并不犹豫,点头道:“自然允你。”
“好。”夜雪焕也点了点头,“如此,臣对陛下已无他求,亦不需要陛下给蓝儿什么身份。待我回了千鸣城,便会如北府一般自行请婚。”
山河大阵的存在自然不能暴露,蓝祈的真实身份就更不能为人所知。即便齐家没有再度获罪,夜雪焕也不想蓝祈有这么个“娘家”。比起让朝廷来公开那些所谓的真相,让路遥来散播消息反而更好控制。
夜雪权当然也清楚他早上在朝会说的那番话不过是象征性的威胁,更不会真的让自己插手他与蓝祈的婚事,于是应道:“都依你便是。”
夜雪焕嗯了一声,该要的交代都要到了,该谈的条件都谈妥了,他与夜雪权之间的兄弟情分,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无论先前把话说得多狠多绝,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是不自觉地要留恋。
“我会等到六月,几条新政都颁布下去之后,再回西北。”夜雪焕轻声道,“日后,我自为皇兄镇守亟雷关边境,无急事要事,再不回丹麓。望皇兄能勤政爱民,对得起祖宗遗训,对得起江山百姓。”
六月的几条新政极为关键,他也怕再出变故,总要等到朝局稳定才能安心离开。
这大概就是他最后一次帮夜雪权,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皇兄”了。
夜雪权唇线紧抿,良久才道:“朕定不教你失望。”
两人之间再无交流,却都固执地不肯先离去。雨水顺着迎凤台的外壁点点滴滴地落下,一时竟犹如百鸟溅泪,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场平静的诀别。
最终却是魏俨先打破了僵局,从颜吾手中接了一把伞,低声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先送陛下回去,我送荣王出宫。”
颜吾应声撑开伞,上前搀扶住夜雪权;魏俨则撑了另一把伞,举到夜雪焕头顶。
两把伞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文洛站在后方垂首行礼,目送他们远去。
重央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这位温和沉稳的太医却似乎并未有太多感触。身为太医世家,不知掌握着多少权贵的难言之隐,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就如同昔年文妃之死,虽不说有多见不得人的隐情,至少的确不光彩,但文家从未透露过半点消息。
文洛只是小辈,对当年之事所知甚少,文家的知情人更不可能乱嚼舌根,所以夜雪权唯一的消息来源,只可能是楚后。
没人知道楚后当年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但她将自己局中的每个人都看透抓牢,只给必要的人留下了必要的嘱咐,单凭着人心就完成了这个跨越十余年的布局。
蓝祈是这个布局的起点,夜雪权是终点,而文洛只是他们之间一条隐蔽的、单向的连线,使得终点能直接指向起点;一旦这两个点被连接上,无论过程是顺利还是坎坷,无论他们以何种形式最终接触,这个布局都会被完成,楚后的预想也都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