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那些平民或许也是如此,在劳苦一日之后,能有一碗热饭、一口温酒、一床暖被,便足以慰劳生活的艰辛。
他们的满足就是如此容易,他们的追求就是如此简单,没空去思考什么天地真理,没空去关心什么生命和存在的意义,甚至到了临死之前都说不出自己一生究竟有何可圈可点之处,但他们依旧在顽强地、努力地活着。
而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凡人,撑起了重央的盛世繁华。
这样的世间百态,比壮阔的山河本身更加迷人。
在看过这些之后,夜雪焕又如何忍心看江山损毁、生灵涂炭;就算是天下之主,也没有资格剥夺这些人活下去的权利。
但夜雪权却说,他看不见,所以他舍得。
这种冷静和理智比疯子更加可怕,那“舍得”二字太过坚定沉重,夜雪焕甚至都不敢怀疑他的决心;谁也说不清他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能够在必要关头毫不犹豫地拧动他手中的钥匙。
夜雪焕不敢赌,也舍不得;但夜雪权不在乎,所以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山河人间在他眼中,不过都是一片黑暗罢了。
他能这般震慑夜雪焕,就同样能震慑其他所有人;只要他有这道大阵在手,哪里还有什么权臣敢和他分庭抗礼,哪里还有人敢挑衅他的统治?
即便没有庆化末年的宫变,即便没有楚长凌和南宫秀人弑父叛族,只要山河大阵的钥匙重现人间,权臣当道的局面也必然瓦解;越是刘霆、楚悦之这等爱惜羽毛、老谋深算之人,越是不敢与夜雪权对弈这样的豪赌,最终只有妥协一途。
楚后当年的确没有所谓的“计划”,她只是挑了最适合的人取来了这把钥匙,再让最适合的人来持有这把钥匙,便在十余年前就锁定了胜局,帮夜雪氏牢牢抓稳了皇权尊威。
从今往后,重央必将开启皇权独大的时代。
倘若这便是楚后当年那件“非做不可”之事,那衡帝驾崩前那番话的意味便明了了——夜雪极想要用挑拨和制衡的方式来消减权臣,而楚后却要用最霸道最不可理喻的方式逼他们退却。
所以他才会和夜雪焕强调他才是对的,而楚后的做法太过极端;所以他才会说蓝祈是枚弃子,因为接触过如此机密的蓝祈没理由能活着。
但唯有一点,夜雪极还是错了——尽管事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夜雪焕也从未后悔过。
“皇陵出事之后,各方蠢动,大皇兄手中无人,根本就压不住。”
夜雪权轻声叹息,“倘若我当时有这把钥匙在手,哪怕只以亲王之身,无论楚家还是南宫家,无论朝中还是军中,我都能应对。但很可惜,莫染和玉恬对此都只字不提,我也以为蓝祈失败了,所以只能采取另一种暴力的手段。”
“山河大阵本就是要让人心生畏惧和忌惮的存在,既然拿不到,那就由我来成为这样的存在。只要所有人都畏我惮我,只要所有仇恨和矛盾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局面自然就能稳固。”
他说出这句话时,身后的魏俨露出了极为浓郁的悲戚和怜惜之色,手臂微抬,似是想去扶一扶他瘦削的肩膀,最终却还是克制地收了回去。
夜雪权毫无所觉,若无其事地将玉花收起,继续道:“大皇兄逃出宫后,暖闻拿钥匙来与我谈条件,要我放他们走,我才知晓是玉恬扣下了钥匙。”
夜雪焕冷笑道:“你害她险些在皇陵中一尸两命,难不成还指望她主动把东西送给你不成?”
夜雪权神色微凛,蹙眉道:“我只道蓝祈吃透了皇陵阵图,应当并无危险才是。”
“原本的确并无危险。”夜雪焕咬着后槽牙,满脸都是讥讽,“但这钥匙在醒祖棺中,独立于皇陵机关之外,若非是你暗示,蓝儿岂会不顾劝阻强行开棺,皇陵又岂会塌毁?”
“当时跟进去的亲兵尽皆牺牲,我与蓝儿受困陵中,具体情形我不想再谈,你也不必知道。但你真的该庆幸蓝儿平安,否则……你根本没机会再和我说这些大道理了。”
先前说起政变乱局,夜雪焕都很冷静,唯独此时说到蓝祈,一字一字都仿佛带着冰渣。
他永远都会记得蓝祈蛇眠假死那三日里的惊惶和绝望,而若是蓝祈没能清醒,他自己绝找不到出谷的机关,一生都要受困于无人的山谷之中,要么不堪荒凉寂寞最终发疯,要么抱着蓝祈一起永眠,无论哪一种都极为凄惨,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有余悸、脊背生凉。
他完全不觉得玉恬有错,在皇陵之中经历了生死逃亡,又听说那朵罪魁祸首的小玉花是要给夜雪权的,她怎可能不怒不恨?换作是夜雪焕,或许还能强忍怒意,拿着玉花去向夜雪权讨个说法,但玉恬又凭什么要给他解释的机会。
“皇陵塌毁确是我未曾料到的情况,这一点是我欠虑。”夜雪权摇头道,“但是容采,我绝没有要伤害任何人的想法。”
夜雪焕嗤笑道:“你说你篡位不是出于本意,是为了以最快速度稳定局势,我可以接受。但在那之前呢?”
“我们去皇陵之前,元隆新历已然步上正轨,楚家和南宫家已显衰微,几条新政收效可观,皇权专政必成定局,你还要这山河大阵有何用途?你何必非要胁迫蓝儿去取?”
像是要发泄即将控制不住的怨怒,他一拳打在了一旁的石轮上,力道大得整个石台似乎都跟着震颤了几下,“夜雪真冥,你敢说你当真就没有私心,当真只是为了局势?!”
巨大的响声让夜雪权猝不及防,本能地缩了缩肩膀,魏俨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两步,挡在了他身前。
夜雪焕凤目斜睨,而魏俨此次却并未退缩,沉默而坚定地与他对视。
“你又如何没有私心?”夜雪权轻声说道,“你扪心自问,若母后挑中的这个人不是蓝祈,又或者你不曾与他两情相悦,得知皇陵之中有这么一个能毁灭整个江山的东西存在,你会放任不理么?更有甚者——当这东西被取出来之后,你会放任接触过这把钥匙的人活在世上么?”
“你怨恨我的一切根由,都只在于蓝祈——他的确聪慧无双,把你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在了手里,不是么?”
他这话中难免带上了一点埋怨的味道,说得倒好像蓝祈为了活命而苦心攀附夜雪焕一般;可夜雪焕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愠恼,反倒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似的,将同情又嘲讽的目光投向魏俨,缓缓道:“若我们立场互换,母后挑中的人是魏俨,我绝不会强逼他去涉险。”
夜雪权后背一僵,蓦地就愣住了。
“……容采!”
魏俨终于恼羞成怒,“事已至此,你这般揪着不放又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可谈,只是好教陛下知晓,你这些年都忽略和错过了什么。”夜雪焕意味深长又无不幸灾乐祸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我和我所珍视之人,可你连‘珍视’这种心情是何滋味都不明白,又如何界定‘伤害’的范畴呢?”
“我相信你的确没有害人之心,但你的的确确伤害了我们所有人,包括你身边那个最珍视你的人。”
夜雪焕轻笑,“我的二皇兄……无情而不自知,才最是无情啊。”
第131章 樱味
这场谈判最终还是破裂了,夜雪焕摆出了“理解、接受但不原谅”的态度,而夜雪权在听到那“无情”二字之后,也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难得地有些迷茫,微蹙着眉头,回去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
他自认没有亏欠任何人,也在每一件事上都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可偏偏夜雪焕却说他无情而不自知,说他伤害了所有人。
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众叛亲离,即便没有皇陵中的变故,即便他没有篡位当皇帝,只要山河大阵交到了他手上,他都终究会是个孤家寡人。
蓝祈完成任务后必然会与夜雪焕坦白那些前因后果,玉恬发现蓝祈为他取物后必然会回来给夜雪渊吹枕边风,南薰这个受了恩惠的必然也会站在蓝祈那边,所以一旦他拿到钥匙,必然就会失去三个兄弟的信任。
夜雪焕说得不错,元隆历的确蒸蒸日上,短期来看确实没有掌握山河大阵的必要,但毕竟楚家和南宫家都还在,不彻底的改革势必留下隐患,何况无论夜雪焕还是南薰,都不似夜雪渊那样对刘家有彻骨之恨,不可能真正动摇到两家根基,终究不能算是解决问题。
元隆历是重央朝的转折点,新的秩序尚未稳固,君臣关系尚未平衡,夜雪焕这个镇山石就突然出了意外,那些悬而未决的隐患眼见着就要一并爆发;从这个角度而言,夜雪权的确没有做错任何决策,快速且有效地解决了乱象、稳定了局势,无论如何都要将山河大阵握在手中的想法也并无可指摘之处。
但也正因如此,正因为他无错可挑,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夜雪焕才会觉得他无情。
——他事事都要以“道理”为动机,可这世上很多事,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夜雪焕当然是个极度自律的人,可每当蓝祈在他怀里安睡时,他便觉得再急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戍守边关当然是他的职责,可若是冬日里蓝祈怕冷需要他陪伴,他也必会减少巡边的频率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