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顺手揽过蓝祈,淡淡道:“蓝儿重伤初愈,不适合长途跋涉,还要先在南府多歇段时日。只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以最快速度放出去,让西北那边安心,也先看看丹麓的反应。”
这些自然需要南府着手去做,白婠婠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皇陵塌毁成了那副模样,她去现场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然绝望,根本没想到他们能生还。
夜雪焕略去了山谷中那段,只说是被山洪冲出了皇陵,因为伤重难行,所以直到现在才从溶洞中的地下水道出了西丘陵,再沿叶河水脉回到落霞关附近。
许是童玄等人都不愿详谈皇陵中的经过,楚长越和白婠婠都不知夜雪焕当时受了致命伤,所以并未多过问。
白婠婠听完有些恍惚,她自小生在落霞关上,西丘陵的传闻听过无数,多离谱的都有,却没想到原来万般神秘的西丘陵里竟遍布溶洞和地下水道,更没想到原来叶河的源头会是这些地下水;西丘陵的出路原来不在地上,而在水中。
夜雪焕说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只要细想,便能知其中的凶险艰难。
夜雪焕倒还好些,只是面有疲色;蓝祈却明显苍白虚弱,进皇陵之前的红润光鲜全都没了,甚至还不如当年右陵初见之时,一看便知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剩下半条命硬撑了回来。
白婠婠看着两人,又想起朝中更多人惨淡的末路,更觉心中苦闷,哽咽道:“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一直被精心呵护着的少女似乎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世间险恶,没有任何刀光剑影,却比战场上的杀戮更为残酷血腥。两个月以来,从丹麓传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宛如尖刀,刺得她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总算夜雪焕和蓝祈平安归来,她却反而愈发彷徨无措,不知前路几何。
然而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是楚后十七年前就布下的局,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成了参与者。衡帝曾认为楚后方向对而手段错,坚持用自己的方式达成目的;夜雪权成为了楚后最终的托付者,却未必是在执行她的遗愿。刘家、楚家、南宫家,彼此在脆弱的平衡间互相倾轧,新老两代亦彼此冲突,每个人的野心都在拖拽着结局的走向,把这个局撕扯得面目全非,纠葛不清。
这个结果里掺杂了太多人的意志,所以终究谁都没能真正如愿,成了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玉石俱焚的局面。
这些因果其实无比清晰,却严丝合缝地形成了一个圈,谁也说不清从哪里开始才是真正的起因,雪花片一般,你一片我一片,最终掀起了席卷天地的暴风雪。
谁都不无辜,所以也谁都逃不脱。
哪怕是成了最终赢家的夜雪权,只怕也想不到会闹到如此惨烈的程度。兄弟反目,朝臣疏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要收拾一地狼藉,想来定然也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重央的皇帝个个短命,越有成就的越短命,可不是说着笑的。
想到这一层,夜雪焕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带着痛的快意。
回到虎趵城时天色已晚,定南王夫妇亲自在王府门前将几人迎了进去。
定南王什么都没多说,只让两人好生歇息,一切自有他安排;倒是莫王妃红着眼睛,不断念叨:“回来了就好……”
白婠婠领着两人去之前住过的小院,楚长越则扶着他的未来丈母娘,随定南王去了小花厅。
房中早已备好换洗衣物和沐浴用的热水,在荒岭中奔波这么久,总算能好好洗去满身风尘。
两人一起泡在浴桶中,热水慢慢缓解着身体上的酸疼疲惫,心头的重负似乎也没那么焦人了。
夜雪焕正替蓝祈沐发,见他那条伸出浴桶外的左臂仍执拗地裹着纱布,叹气道:“明日让大夫来看看你这胳膊吧。”
蓝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扭头看着他道:“我没关系的,还是尽快回丹麓吧。”
“不必。”夜雪焕摇头,“我若急着赶回去,未免显得有兴师问罪之意,会给有心之人留下话柄。先把消息放出去,让二皇兄主动表态,邀我回去,才是正途。”
他把蓝祈的脑袋重新摆正,轻轻梳着他纠结的发丝,“他切不动我的根基,就只会对我怀柔,不必担心。我也要先和路遥、和莫染通个气,看看究竟是何情况。”
提到此处,蓝祈的神情又有些黯淡下来。
“你不必担心暖闻。”夜雪焕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这亲王本也没什么做头,没了皇籍,反而能正式与莫染成婚,进北府的籍,也算因祸得福了。太后病逝,于他应该打击颇大,但延北王妃也疼他得紧,总能走出来的。”
“至于南宫秀人那小子……”他嗤笑一声,“我不信他能死在南宫显手上,多半都是在联手演戏,假死脱身。南宫显那么急着回东海本家,恐怕就是在遮掩这个事实。他倒潇洒,一口气把南宫家连锅端了,自己拍拍屁股跑路,丢下个大烂摊子给二皇兄收拾,做得够绝的。”
蓝祈有些意外,没想到夜雪焕竟是如此看待这两件事,无怪之前听楚长越说起时无甚反应。
但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南宫秀人做得出来的事,顿时释然了许多,甚至还有点想笑。
夜雪焕又道:“还有,路遥那么急着想逃去西北,只怕是真的搅了不小的浑水。我怀疑……他是不是救了大皇兄夫妻两人,甚至帮他们逃出了丹麓。”
“希望如此。”蓝祈轻舒了口气,“师姐还怀着胎,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
一起在皇陵里共过生死,感情毕竟不一样,“师姐”二字居然还叫顺了口,心里也自然而然地向着玉恬,希望她夫妻二人平安无事。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夜雪焕温声安慰,“情况没有表面上那么糟,多半是二皇兄在强撑威势罢了。”
“他现在日子可不好过,我若回去太早,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有可能激化矛盾。”
顿了顿,又忽然会心一笑,“拜锦鳞所赐,西北边军躁动,不等这股子势头冷下去,我怕会被逼到骑虎难下,反而无法与二皇兄好好交涉。”
蓝祈沉默片刻,笃定道:“你还是愿意帮他的。”
语气里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似乎只是单纯下了个结论。
“我这辈子或许都原谅不了他。”夜雪焕神情复杂,“但不做兄弟,毕竟还要做君臣。他做他的皇帝,我守我的边境,两不相干便是。”
蓝祈心知最后多半也是这么个结果,点点头便向后倚在他胸前,半是感慨半是赞叹:“锦鳞当真出乎我意料。”
夜雪焕哼道:“我家的小崽子,自然厉害得紧。回去就把他爹爹的宝贝小坐骑赏给他,从骑骡子学起,让他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人还没马腿高就想入军守关,当真不怕旁人笑话。”
蓝祈反手弹了他一脸水花。
沐浴过后,定南王让人将晚饭直接送来了小院,果真没来打扰。
两人用过餐后无事可做,双双躺倒在床。太久没躺过如此舒适的软床暖被,蓝祈的眼皮很快就掀不动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变成了含糊的嘀咕,最后脑袋一歪,彻底睡死了。
夜雪焕原还想再梳理一遍现状,明日要与定南王商讨对策;然而听着蓝祈规律深长的呼吸,脑子里竟也开始迷糊起来,灯都懒得熄,就这样在床帐里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几乎都快过午,定南王知他们疲累,竟也没让人来喊。
虎趵城不比南荒湿暖,二月末又有些倒春寒,蓝祈精神不好,虽是醒了,却赖在被窝里不肯动弹。夜雪焕抱着他温存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洗漱,准备去和定南王招呼一声。
刚一推开房门,险些又被吓了回去。
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玄蜂侍卫,为首的正是童玄,脊背低伏,额头直接磕在院中的青石砖上,也不知这么悄无声息地跪了多久。
从西丘陵里赶来虎趵城,只比他们晚了半日,必然是日夜兼程,却居然一来就在门口摆出这种阵仗。
夜雪焕一夜酣眠的好心情顿时全都没了。
“这是做什么?”他危险地眯起凤目,“集体哭丧来了?”
“……王爷。”
童玄伏在地上,声音沙哑不堪,“属下失职。”
他身后的玄蜂侍卫一并跟着高喊:“属下失职!”
“你们也知道失职。”夜雪焕冷笑,“就算我真的折在皇陵里,你们就在那儿死挖尸体?王府不要了?幼主不管了?是不是还打算等尸体掏出来了,就集体殉主?”
一众侍卫被他训得噤若寒蝉,一动不动。
蓝祈在房中听到动静,也不好意思再赖了,磨磨蹭蹭地起床更衣。
“尤其是你。”夜雪焕上前,踹了踹童玄的小腿,“路遥都比你有担当。”
童玄不语,刚欲磕头,夜雪焕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还不给我起来!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还要给我丢人?”
一众侍卫只得诚惶诚恐地起身,垂首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