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玄的模样尤为吓人,哪里还有昔日侍卫统领的风采,两颊深陷,双目通红,下巴上还满是胡茬,简直不修边幅到了极点,路遥见了恐怕都不敢相认。
“童统领。”夜雪焕嫌弃得都不想看他,“你现在简直像个新丧的鳏夫。”
童玄:“……”
蓝祈在房内听得一阵无语,骂童玄就骂童玄,好端端的咒路遥做什么。
夜雪焕再一看下面的侍卫,个个半人不鬼,虽也欣慰于他们忠心侍主,但在定南王府里看到自己的侍卫如此颓丧,尤其还有一群南府的下人在不远处装聋作哑,顿觉特别脸上无光,挥挥手无力道:“都给我滚去收拾干净了再来回话。”
童玄挨了一顿狠批,只得灰溜溜地带着一众侍卫去整理仪容。
夜雪焕懒得理他,径自带着蓝祈去见定南王。
楚长越一早就回了云西,不曾特意等他们起来打声招呼。他这一年在云西的确是干练得多了,隐隐有了王侯的做派,行事干脆利落,不再拘泥小节。
定南王夫妇昨日应该已经听楚长越和白婠婠转述过他二人脱险的经过,并未多问,只是难免唏嘘。
昨日就与白婠婠提过,是以王府的大夫大早就在候命,午饭之后便被召了过来。
南府一应用度都与皇族等同,府里的大夫都是太医苑派驻,一把白胡子,派头十足。
夜雪焕将蓝祈左臂上的纱布拆开,狰狞的伤势看得老太医直皱眉头,先是仔细看了看最重的割腕伤,再看了看纵横交错的各种刀伤,仔细一看居然还有人齿咬痕,终于忍不住骇道:“年纪轻轻的,何苦这般对待自己?”
两人尽皆沉默。
老太医能在南府伺候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嘴碎的,唯有摇头叹息。
仔细检查后的结果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经脉受损自然不可逆,但待得外伤完全愈合后,再以针灸慢慢调理,恢复个五六成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日后定然提不了重物、做不了攀爬一类的运动,秋冬时节更要注意保暖,否则容易留下病根。
此外,老太医还说蓝祈体温太低,气血严重不足,长此以往,天寒时节会极其难熬,必须补养,而且要温养,不能急于求成,补得太猛反而容易烧坏根基。
临走前,老太医看向夜雪焕,目光犀利地叮嘱:“病人体虚,房事一定要适可而止!”
夜雪焕:“……”
蓝祈强行绷着表情,十分虚心地点了点头。
老太医最后开了些生肌祛疤的外用药,自有南府的下人负责准备。
白婠婠跑来嘘寒问暖,得知诊断结果后虽觉惋惜,总算还是松了口气,又兴冲冲地跑去厨房吩咐给蓝祈炖汤进补。楚长越让她不要乱跑,她还真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围着夜雪焕和蓝祈转。
只有童玄知道些内情,猜到蓝祈是与夜雪焕换了命,所以才会如此虚弱;又想到自己危急关头弃主而去,更觉愧疚难恕,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夜雪焕忍无可忍,脸上却越发平静,面无表情道:“要么起来要么滚,自己选吧。”
童玄只得僵硬地侍立一旁,听候发落。
夜雪焕一边给提笔给莫染写信,一边冷冷道:“当初戈壁滩那一战我就说过,你们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拼回来的,不属于我,我也不要,别动辄就想着殉主明志。路遥在丹麓帮我处理了多少情况,你呢?你是特别会挖石头还是怎的,非要留在皇陵不肯回西北?”
“亏得二皇兄忌惮边军,没动锦鳞;否则就在你挖石头这三个月,我荣府都要被人连锅端了!”
这话委实说得重了,夜雪权若真要动锦鳞,便是有十个童玄也只能陪着一起死,正儿八经地要殉主。但童玄这会儿已经被绕进去了,顿觉自己不仅没保护好主子,还差点害了幼主,又悔又愧,想跪又不敢再跪,背后冷汗涔涔。
蓝祈叹道:“童统领,你那些想法真的很危险,让路遥知道是要罚你跪搓衣板的。”
童玄:“……”
蓝祈明显是在打圆场,夜雪焕也就捡了这个台阶,放过了他可怜的侍卫统领,冷哼道:“你这么喜欢跪,明日就让流鸢派人去矿场,打一块精铁搓衣板送给路遥,让你跪到天荒地老!”
童玄:“……”
夜雪焕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心头顿时舒畅了不少,挥手赶人:“别愣着了,赶紧去给路遥发信,把丹麓现在的情况和他知道的内情都问清楚。”
他完全可以自己发信询问路遥,特意把机会让给童玄,真可谓用心良苦。
童玄摇摇晃晃地领命离去,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其实也冤枉得很,夜雪焕此次本就只带了十来名玄蜂侍卫,其余都是亲兵;玉恬让他留在西丘陵中清理皇陵废墟,他便让亲兵都回军中复命,只有玄蜂侍卫留在西丘陵中。锦鳞身边有程书隽随侍,路遥亦有玄蜂营的调遣权限,实际上误不了什么事。
西丘陵中消息不通,路遥的信只能发到落霞关,多转一道手,便不敢多谈什么具体内容,童玄只以为路遥是在催他回去,并未过多留意,也根本不知朝中发生了何等大事。
至于殉主……夜雪焕倒真的想多了,他还舍不得路遥。
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清理废墟一事上才更加卖力;不能以身报主,至少也要将主子的遗体带回去安葬。
直到得知夜雪焕和蓝祈已经平安回了虎趵城,急急赶去会合,才在途中听说了宫中惊变、皇位更迭。
皇陵坍塌时,所有人都以为夜雪焕活不成,连蓝祈都做好了殉情的打算,童玄才会忍痛离去,这个选择他并没有做错。可得知两人生还后,他又禁不住后悔,觉得当时若坚持留下,和他们一起顺水冲出皇陵,他们或许就不至于因为伤重受困,就可以及时回去,夜雪权便不敢篡位,随后的一切惨剧也都不会发生。
忠厚老实的侍卫统领当然想不到自家两位主子在小山谷中如何金风玉露、风花雪月,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始终在伤痛和焦虑中水深火热,所以钻了牛角尖;而夜雪焕也全然没想到自家侍卫统领纠结和懊悔的竟是没能坚持插足在他和蓝祈中间,上来一通训斥,根本牛头不对马嘴。
一众玄蜂侍卫们好一片碧血丹心,三个月来苦守在皇陵清理工作的第一线,又披星戴月赶来与主子相见,却完全没能迎来什么感动再会,而是劈头盖脸遭了一顿莫名其妙的痛骂,说出去也实在丢人得紧。
但童玄仍觉得欣慰雀跃,至少他在乎的和必须保护的人,都平平安安。
当然这个时候的童玄不会想到,路遥在不久之后会真的收到一块精铁打造的搓衣板。
…………
在南府中休养数日,夜雪焕的气色早已恢复如初,蓝祈的伤情也稍微有了些起色。
莫王妃亦是个常年需要调理的,南府的厨子深谙此道,每日变着法地熬汤煮药膳,连带着白婠婠的脸颊都吃鼓了起来,养得滋滋润润。
定南王布置在各处岗哨上的亲兵陆续回了南府,绝的是居然还带了头小骡子回来,还说是夜雪焕吩咐的。
白婠婠听说这骡子是夜雪焕在荒民聚落里偷的,本就已经很目瞪口呆了;更绝的是那群玄蜂侍卫,听说是阿毛一路驮着蓝祈回来的,个个拿它当个护主英雄,精细地养在马棚里,每日里梳毛刷背,甚至给它打了颗金脖铃,上面刻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毛”字。
这个画面让白婠婠感到无比熟悉,想起当年云水关里也是这群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逗猫,甚至连做项圈这个细节都没落下。
白婠婠无话可说。
南府之中安闲自在,朝中却又一次沸反盈天。荣亲王生还的消息传得比之前的死讯还要快,足可见南府的情报能力之强。
西北自然一片欢欣鼓舞,丹麓却是一股诡异的压抑,都在等着新帝表态。云西许是被楚长越压着,未曾表现出太多蠢动的心思,私底下却有各种密信飞来南府,或真或假地关怀试探,夜雪焕一应不回。
路遥的信来得最快,却出乎意料地简短,只说此事始末太过复杂,信件讨论并不安全,待他们回丹麓再面谈。
夜雪权的圣旨紧随而至,对荣亲王生还深表欣慰,许他一切待遇皆如从前,爵位和军权一应归还。虽然迫不及待想要兄弟相见,但念及他有伤在身,要他不必着急返都,自行酌情决定回程时间,出发之前上报一声即可。
夜雪焕想得不错,夜雪权的确不会动他,却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回去,还需要时间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夜雪权靠着血腥的手段强行夺权,又不知用何方式强势镇压了一切反对之声,如今虽然大多数人都选择臣服,但毕竟心中不平,人人自危,整个朝中凛如寒冬。夜雪焕此时的回归不啻一场春雨,能够替他消解冰雪、安抚人心,却也可能一路浩荡汇聚,成为颠覆他的洪流。
前者多半会成最后的结果,但后者可能才是大部分人心中所愿。
人心就是如此微妙,篡位的若换成多年被指狼子野心的夜雪焕,可能谁都不会意外,甚至会用“对抗不过”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心安理得地俯首称臣;而夜雪权多年温和不争,陡然间露出獠牙,所有人都难以相信,接受不了要拜服于一个柔弱的瞎子脚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