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之间差距太大,这样短暂仓促的交集于她而言绝非机遇或幸运,而是困扰和惶恐。
而等他们离开后,田氏缓过劲来,这个王爷王妃联手演绎患难深情的故事只怕就要传遍落霞关下的每一个村落了。
即便能下令缄口,百姓们对奇闻轶事的热情也是挡不住的。
事已至此,夜雪焕唯一能庆幸的是昨晚那一点不优雅的喝粥样没让田氏看到,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婆婆不用怕。”他温言道,“昨晚确是我们欺骗在先。原是不想惊扰了老人家,只是我家这小王妃……唉,太过任性,一时兴起,实在有些过头。婆婆就当是听了个故事,莫当真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故事是假,但两人的关系是真,那些随口乱扯的东西,就不要相信了。
蓝祈莫名顶了个黑锅,又不好反驳,顿时也觉得需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他走到田氏身前,将山谷里带出来的玉梳递到她手上,轻声道:“身外之物,难报婆婆一粥之恩。”
玉梳毕竟是古物,色泽黯淡陈旧,一眼看去倒也并不似贵重之物,不至于引起觊觎之心。
田氏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眼前的蓝祈分明还是那张脸,气质却与昨晚截然不同,难以想象这样高岭之花一般的人物居然会哭哭啼啼打情骂俏,还演得煞有介事。
夜雪焕又道:“边民警敏,这是好事,婆婆做得很对。日后若再遇到不明人员求宿,也要第一时间通知边军。”
田氏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已经快要想不起昨晚这两人是何形象,快要分不清昨晚和眼下究竟哪个才是现实
边军牵来战马,夜雪焕拥着蓝祈上了马,又指了指草棚里的阿毛,对那队长笑道:“把我家小王妃的小坐骑牵上。”
蓝祈:“……”
…………
阿毛踢踢踏踏地走在一群战马中央,好在落霞关上的这些战马为适应山地作战,都不是青电那种高头大马,还不至于显得它特别矮,隐约能从马群中露出一双高翘的长耳。
没人敢问夜雪焕为何断发,又或者蓝祈为何做女装,又或者他们为何还带着头小骡子,只回答他们想知道的现状。
这名值守队长的确是白婠婠的亲兵,当初南巡时曾跟着去过云水关,是以认识他们。
皇陵出事之后,白婠婠第一时间从云西赶回来,亲自主持废墟的清理工作。但皇陵坍塌得太厉害,巨石积压在山腹间,又不敢动用火药,只能慢慢凿碎了往外搬。
将近三个月,进展甚微。
白婠婠据说已经哭了好几回,嘴上喊着“三哥哥才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一边专心致志地挖尸体;反而是定南王留了个心眼,挑了若干曾跟去云水关的亲兵,布置在各处岗哨,只要夜雪焕能脱险回到落霞关附近,定能寻求岗哨上的帮助。
这名亲兵在岗哨上候了三个月,早已不抱希望;陡然在边民家中听说有可疑人物出没,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跟来看了一眼,竟真的让他接到了荣亲王,不仅是大功一件,也意味着他不必再枯守岗哨,自然大喜过望。
至于朝中眼下的状况,他也不得而知,只说荣亲王的死讯已然在全国传开,但没找到尸体,一直压着没有发丧。
夜雪焕又问为何西边无人巡边,亲兵答是今年荒民尤其活跃,东边矿场不堪其扰,边军都去了那边支援,岗哨上也只能守着沿线村落,不可能再有余力巡边。
这倒能解释那些荒民聚落为何也如此空虚,但事出反常必有因,荒民今年的活跃必然与重央朝局动荡脱不开干系。
夜雪焕心中不安,回到岗哨后不做停留,换了辆马车前往落霞关,两日后便即赶到。
白婠婠收到消息,早已候在关下,都不等人从车上下来,自己扑进车厢;一见到两人,嘴巴就扁了,冲上去一手一个勾住两人脖子,哇地一声号啕大哭:“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那模样哪有半点女孩子家的梨花带雨,简直涕泗横流,加之连日以来焦虑又悲痛,完全没有了往日里的娇俏可爱,憔悴得甚至都有些脱形,凄惨极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清楚,一味在夜雪焕肩上擦鼻涕,蓝祈在旁给她拍着后背,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辞。
一边是死里逃生,一边是失而复得,都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此刻的心情实在非语言所能表达。
随后进入车厢的居然是楚长越,虽不至于像白婠婠那样痛哭流涕,眼眶却也是红肿的,深深望着他们,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在云西近一年,他整个人清瘦了不少,亦不似从前白净,肤色微黑,反而显得愈发干练沉稳,又似乎多出了些更为沉重和忧郁的气质;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却的确与从前判若两人。
距离他们回归才不过两日,楚长越绝无可能从云西赶来,只能是一直在落霞关里陪着白婠婠。
夜雪焕不愿这场重逢太过悲戚,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熙云侯也未免太玩忽职守了吧?”
楚长越却毫无玩笑的心思,嘴角不知为何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摇头道:“我已经不是熙云侯了。”
他望着夜雪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现在,是西府的襄西王。”
短短三个月,他竟已经封王了。
如此平步青云,他却没有半点喜悦,眼中阴云密布,既不甘又无奈,既悲愤又自责。
“……三哥哥。”提到此事,白婠婠勉强止住了啼哭,哑声道,“你不知道……重央如今已经天翻地覆了。”
夜雪焕与蓝祈对望一眼,彼此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你们回来就好,我先送你们回虎趵城。”楚长越招呼他们下车,“我们路上再说。”
落霞关里早已备好南府的黑漆马车,拉着四人直奔虎趵城。白婠婠依旧抽噎不止,楚长越却无比冷静,甚至不问他们是如何脱险,第一时间就将这三个月内的朝局变化告诉了夜雪焕。
夜雪焕所想的最严重的事态还是发生了。
重央朝局的确已经天翻地覆,如今甚至已经不是元隆三年,而是平观元年。
——夜雪权于正月末篡位为帝,改年号“平观”;而帮他一举拿下了夜雪渊的,正是魏俨的羽林军。
宫变发生得十分突然,莫染和玉恬在正月初回到仙宁,夜雪渊知悉后连夜就赶回了丹麓,处理后续事宜。
莫染回来了而夜雪焕没回来,消息根本就瞒不住,荣亲王殒命之事在全国范围传得沸沸扬扬。
最要紧的自然是西北军权。林远当年退得太早,夜雪焕这边帅也没当几年,下面一时无人能接手,不仅沉寂许久的楚悦之蠢蠢欲动,就连南宫家都有插手的趋势,谁都想抢这块陡然失主的肥肉。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荣亲王世子主动入朝觐见,要求平级袭爵,继承父王遗志,镇守西北边境。
九岁的小世子,当着众多文臣武将的面,在宣政殿上侃侃而谈,从容应答,虽然态度恭顺,用词温和,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西北军权是他荣府的,谁也不配和他抢。
夜雪渊在朝上明确问他是否有人授意胁迫,锦鳞当时的回答响彻整个宣政殿,震撼了所有人:“我为荣府世子,自有父王言传身教,不需旁人授意,更不受任何人威胁。父王十五岁入军,二十岁接任边帅,锦鳞亦当效仿父王,少年入军,为重央守土开疆。此职责所在,当仁不让。”
意思就是他虽然年幼,但愿意赴军苦训,不出几年必能独当一面,才不枉他荣府世子之名。
边军自然不可能交给他,但也确实解了夜雪渊的燃眉之急。当即拍板由林远代边帅之职,准许锦鳞回亟雷关,跟随林远帐下,待成年后袭爵掌军。
这其中自然还有无数纠葛,尚未完全解决,夜雪权突然发难,羽林军趁夜逼宫。
楚长越并不知具体情况,但据说当夜,整个皇宫里血雾冲天,夜色之中也能看到浓重的猩红;羽林军死伤过半,金吾卫几乎全灭,比当年庆化宫变还要惨烈。
天亮之后,夜雪权称帝,夜雪渊和玉恬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一众朝臣惊怒交加,尤其是夜雪焕的残存势力,简直怒不可遏,自家主子尸骨未寒,夜雪权居然就敢篡位,扮猪吃老虎也不能这么快就翻脸。
一大批人进宫质问,甚至连老太傅都出了面,最后却无一例外,沉默出宫,认可夜雪权为新帝,再无半点异声。
殷简知心灰意冷地辞了官,如今还在丹麓城中,只等皇陵之中找到尸首、发过丧后,再回乡养老。
夜雪薰据说帮了夜雪渊夫妻脱逃,被打入刑部水牢,关了半个多月。莫染几度求见无果,不得已代表北府宣誓效忠,夜雪权才最终放人。
南宫家自然不能看着夜雪薰被扣押,但没过几日便祸起萧墙。从月葭回来的南宫显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南宫家所有直系召集起来,一夜之间屠了个干干净净,包括南宫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