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皆是茧子。只是透过那些茧子,是一双干净又柔软的手掌,弄坏过太傅的圣贤书,锯断过太傅要做的椅子。
‘只是那天资聪颖的孩子,我却没能保住。’恍惚间耳畔是太傅沉痛的声音,自责又内疚,‘那样纯粹的孩子,我却没能尽一个先生应有的责任,在他危难之时护住他。害他从云顶跌落世俗,从此怕再不见那聪明伶俐的孩子了。’
“先生……”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瞧见孤看过去,他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从额角到眉梢,从眼角到嘴边。他笑着对孤点了点头,再仔细看去却是那青衫文士笑着看孤。
“先生说,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教导,看着他的小弟子成才。却不想世事变幻莫测,如风云难以捉摸。若是他有一日遭遇横祸,我们这些野孩子无人再愿教导,便是他的过错了。”
太傅在北疆的十年,孤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也不愿知。因为每每想起,便会意识到是孤害得他落魄如此:“所以,我们不会恨你。”对面的人声音欢快,“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从来都是先生最骄傲的弟子。当年他既不曾恨过你害他落魄,如今自然也不会埋怨你害他离世。先生想要做的事,从来都能做成的。”
“陛下毕竟是先生教出来的,”文士带着笑,“自是像极了先生。”
当年他手捧圣贤书跪在孤面前,说读书数十载,堪得陛下赏识得教太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为人师长,定身为示范,言为标板,不做苟且之事,为主君效忠。
“为你手中刀刃,做你马前先锋,那是先生的意志,我等无权置言。”青年的声音没有一丝的不满,“你或许不知,可先生每年都能收到帝都来信。我们都知那几日是先生最高兴的日子,背错了书也不会被打手板。”
孤笑他愚忠,可当年事发,满朝文武只有他跪在父皇面前,为孤求得一线生机。孤笑他不知变通,却不想到了最后,他的不知变通终究还是救了孤一命。孤所嘲笑的品质,孤所摒弃的古板,却在最后,救了孤。
“那年先生得了您登基称帝的消息,我们第一次见先生大醉。他喝得神志不清,可脸上却是笑意,满满的,对着我说那孩子定然会成为一个明君。一个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的千古名君。”
孤更不知,当年哪怕他远离朝堂,却依旧记着念着孤。不知他远在疾苦之地,仍然惦念着有那么一个曾经欺负他,嘲笑他,对他几近恶作剧的孩子。关心他是否温饱,在意他冷暖与否,念他平安与否。
可他,明明将所有的消息都卖给了匈奴不是么?
真的么?太傅通敌叛国的消息究竟是谁告诉孤的?朝堂上所有的动态究竟是谁汇报给孤的?那些推测孤又是孤同谁说起才确定的?如今仔细想来,太傅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孤从尚书房提出来的呢?
就好像当年是谁从帝都寄信去往北疆的问题一般,答案令人浑身颤抖。
只有一人,知孤温饱如何,晓孤生活如何。想到那些书本子,念及那些大道理,大哥哥出身影卫,读书认字本已是奇事,从哪里来的那些圣贤书和不输文士学子的学识,从哪里晓得如何为皇为帝。
是……太傅啊……
是……大哥哥……
大哥哥与太傅始终有着联络,太傅知晓帝都的风云变幻,大哥哥也知何时当做何事。所以那日他会带着圣旨重伤而归,所以朝中所有矛头都会默契的指向匈奴。无论是太傅叛国还是大哥哥伪装成了匈奴刺客,所有的冒头都指向了孤想要指向的人。
他们,何故做至如此啊——
“陛下?”
“滚!”
文士起身,袍子摩挲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帐篷里很显耳,他的声音逐渐远去然后消失。孤将脸埋在手掌之中,视线中是一片黑暗,如同回到了那小小的屋子里,孤坐在床上听大哥哥讲着通俗易懂的故事。
却不曾想那些风俗故事,哪里是身居深宫的一个影卫能够接触到的。
“将军派人盯住了那院子,”青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还没有离开帐篷,“待到确认并无漏网之鱼,那些人都不会留下的。”他的语气很轻快,丝毫不把那些鲜活的生命放在心上,“殿下且安心,那孩子的身世,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了。”
“滚!”脸上挂不住微笑,心底是翻滚着的怒火与怨恨。
“何故如此?”文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孤却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候将所有的事情揭露给孤,故意在这个时候刺激孤。他本可以将这些事压着不说,亦可以在孤重病榻上时全盘皆出。
却偏生要在孤对所有事情再次提起兴趣时,在孤对所有人不愿再交付时,告诉了孤。
他在报复,报复孤害死了他的先生,害死了孤自己的先生。
“先生都不曾怨恨,学生自然也不敢。”他语调轻快,“将军想要将天下给您,您收着便是,我们又会说什么呢。”他愉悦的哼起了小曲,“您不如猜猜看,将军会不会如同您的影卫和太傅一般,为您奉献所有呢?”
胸口翻滚着的东西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液体从嘴中拥挤而出,而随着那口气,身上的力气全被抽去。孤眼前一黑,隐约能够听见他慌张的声音,大喊着叫军医的声音,还有徘徊耳畔久久不散,他冲出去前小小的愉悦。
“您的命真的太好了啊。”
他如是说道。
“命好到,从不愿看一看您的周围,已经拥有的那些东西呢。”
第72章 黄昏 ...
孤很小的时候, 最崇拜的人其实是太傅。最初的崇拜源于他能够一字不差的背诵出被孤涂黑的书册, 后来的崇拜来自于他的无所不知。然后那种崇拜变成了感激, 因为他跪在先帝面前为孤求情。
不是没想过要报答他,孤将他从北疆召回帝都时, 是想要报答他的。
可是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呢?
记忆里太傅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与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交织,他站在孤面前翘着胡子指桑骂槐打小伙伴手掌的模样, 他站在大殿之中向孤请邀的模样,生动又鲜活,像是一个活着的,还有心跳的人。
睁眼时,将军守在孤的身侧。他捧着一卷书册子坐在榻侧, 笔挺的五官在昏黄烛火下不负白日那般冷峻,反倒是显得柔和又温暖, 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孤已经醒了的, 毕竟他眼睛都没抬:“要吃些什么么?”
太傅的真相变的残酷, 哪怕有一分一毫的可能,孤都不愿意再去想了, 自欺欺人也好,枉做小人也罢, 就这样吧。逝者已逝,他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罢, 已成定局的事情,孤再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孤看着将军将拿在手中的树叶夹进了书本中,合上书册子低头看孤眼神温和。不问孤为何晕厥,不问孤受了什么刺激,没有指责也没有安慰,如同孤真的只是在傍晚偷懒,睡多了一般:“已经是三更天了,你可真会偷懒啊。”
那青衣文士的话往返在孤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将军那日看着孤灼然的眼神映在眼皮之上,每每垂眸便能瞧见。他说他心仪与孤,而心仪这个词对孤来说,神圣却也卑贱,它昂贵到孤可望而不可求,也低贱到不屑得到。
“的确是饿了,”起身揉着胸口,“大夫来过了?”
“要你最近平心静气,莫要再多思多虑了。伤筋动骨都要一百日,你的伤在心,本就难以愈合。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也莫要与我一同去前线了。”将军将书册子放在了床侧,“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么?”
“这么晚厨娘还在?”挑眉看他,得了将军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只道说让孤想想要吃什么,旁的都是无所谓的,“想你若真的想说,其实孤也不饿。不过硬要吃些什么,那便吃面吧。”
将军点了点头,起身披上了他的大氅,抬步向外:“你要去哪里?”急慌慌的说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不对。若是往日他去了哪里孤何曾在意,偏生刚才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胸口忽的一疼。
没道理啊……
“去做饭,”将军回身有些奇怪,“你不是要吃面么。”
“你会做饭?”都说君子远庖厨,将军这项能力倒是真的让孤挺惊讶的,“你做饭能吃么?”将军这人看起来冷血又无情,很难想象他在厨房里挥动铲子与大锅的模样。
将军暗色的眼睛盯着股,打量了孤半响,才问道:“一同去么?”
直至坐在了灶台上,孤都还在思考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同去,是为了监视或者不放心孤,还是想要让孤看一看他并没有在孤的伙食中放些东西,又或者是单纯的想要证明他的厨艺?
他挥动铲子的模样和表情,若是换个场景,便是御阵杀敌也不过如此。和面是目光冷凝如注视敌军,切菜时眉头紧皱如演兵布阵,等着下了锅就变成了拷打俘虏,严肃的模样如他根本就不在厨房,而是一处决定命运的战役。
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灶台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拖着下巴,看着将军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觉得喜感。一时间他做饭味道如何倒是成了其次:“将军这不会是第一次下厨吧?”看着他的样子就很想逗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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