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牵着马,竟发现了一处交过手的痕迹,树干上一处刀痕分外鲜明,曲泠曾让云州砍树熟悉惊澜刀,乍见之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云州留下的刀痕。
刀痕,剑劈,交错纷杂,几片落叶还见了血色。
曲泠心都悬了起来,他白着脸,高声叫了几句云州,却只惊起林中宿鸟簌簌飞起,无人应答。
陆酩伤重坠河都能碰见他,被他救起,足见不是个命薄的,曲泠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陆酩一定不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天更黑了,林中虫鸣声渐渐变得聒噪,星子攀上漆黑夜幕。曲泠寻着血迹又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颗树干上发现了指印,五指染血,仿佛是逃亡之时,紧紧扣上去的。
曲泠怔怔地看了片刻,抬手按了上去,当即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云州的手他把玩过很多次,习武之人握刀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量。在那一瞬间,曲泠脑子一片空白,莫大的恐慌席卷了胸腔,心脏都抽搐着泛起了疼。
血迹已经干涸,他用力蹭了好几下,蹭得手掌通红也无济于事,曲泠呆呆地看了半晌,倏地站起身,没成想,起得太猛,脚底打滑就这么滚入被灌木从遮掩的山坡。
山坡陡峭,曲泠滑下去时想,完了,亏大了,亏大了,没找着那傻子,反而把自己交代进去了。
贼老天,果然见不得他半点好!
大抵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咒骂,他滚落了半个山坡,竟摔在了一具身躯上。
曲泠头晕目眩,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喘了好几口气,勉强坐起身时,竟发现他身底下压了个人,一抬手,满手都是黏腻的血。
曲泠呆了呆,差点叫出声,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又碰着一双腿,登时吓得脸惨白惨白。
旋即,曲泠就看见了云州。
那双腿是云州的。
第42章
云州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得曲泠心惊肉跳,忙爬过去摸了摸云州的脸颊,又拿手指触了触他的鼻息,心才放了下来。
曲泠低声叫他,“云州,云州!”
他拍了拍云州的脸颊,云州浑然未觉,曲泠有些心慌,四周都荒野似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曲泠看了眼躺在一旁的人,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对方胸口伤的刀上,也看清了那张眼熟的脸。
正是跟在司徒征身边的一个人。
大抵是司徒征几人分开搜寻云州的踪迹,没成想,云州和这人碰了个正着,二人搏斗之下滚下了山坡。
曲泠看着对方那张惨白的脸颊有些反胃,却担心只是昏了过去,不得不大着胆子探了探对方的呼吸,确认已经没了气才安心。
曲泠按了按眉心,无论如何,云州还活着,总是好的。
陆酩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梦魇里。
周遭都是汹涌而来的潮水,陆酩想睁开眼,眼皮却沉甸甸的,如何都睁不开。
吵闹,聒噪的吵闹声穿过重重水波灌入他的耳中,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陆酩,陆庄主,大哥……一声又一声,不知怎的,他却听见了另一道声音,叫他——云州。
云州?
云州是谁?
陆酩脑子疼得厉害,针扎似的,纷杂的声音却倏然消失了,他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家的刀冢。
偌大的石头镌刻的惊澜刀嵌入石壁当中,这石雕是陆家先人握着刀,以无上的刀意劈就的。陆酩记得他父亲昔年败给瑶光剑之后,郁郁寡欢,这一败成了他的执念,他在刀冢闭关半月,就走火入魔,疯癫了。
恍惚间,陆酩竟又看见了他父亲立在石雕前的身影,他父亲霍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看陆酩,说,酩儿,陆家庄就交给你了,你定要承我陆家惊澜刀法,雪我今日之耻,重扬惊澜刀的威名!
陆酩怔怔地看着,周遭场景又变了,却是方霄云一掌朝他袭来,梨花渡水波粼粼,须臾间就将他吞没,江水冰冷彻骨,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陆酩几乎要被溺死,水波荡漾里,他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陆酩只觉得熟悉得紧,竭力看向他的脸,可还未看清,就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看见了一张狼狈的脸,灰头土脸的,隐约能瞧出几分清丽,下颌尖,脖颈白皙修长,如鹤似的。
“终于醒了,”陆酩听见他说,“你再不醒我就真不管你了。”
陆酩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在梦里。
曲泠说:“傻了?”
他探向陆酩的额头,玩笑道:“本来就傻,再傻就真成傻子了。”
陆酩还是没有说话,曲泠却看见了他皱起的眉心,和眼中陌生的神色。
曲泠心中一沉。
二人都没有说话,空留旷野里虫鸣喧闹,此起彼伏地叫嚣着。
果不其然,陆酩说:“你是谁?”
曲泠盯着陆酩,“我是谁?”
陆酩又皱了皱眉,挣扎着自他腿上支起身,他转头看着四周,还未回过神,就听那男人冷笑一声,说:“我是谁?”
“我是你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糟糠妻啊陆郎。”
陆酩:“……”
第43章
陆酩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青年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还挂了碎树叶,实在是狼狈。
偏偏这么一个人,敢说是他的妻。
陆酩眉毛皱了皱,淡淡道:“胡说什么?”
曲泠气笑了,腾地站了起来,道:“我胡说?没想到堂堂陆大庄主竟是这等负心薄幸汉!”
陆酩:“……”
曲泠道:“你抬头看看这荒郊野外的,要不是你的糟糠妻,谁陪你遭这罪?”
“若不是为了找你,我又怎么会摔落这山崖底下差点活活摔死?”
他幽幽地看着陆酩,“没想到啊,你竟然转头就对着曾经的心肝儿冰冷无情地问出你是谁,将他抛诸脑后,陈世美见了你陆庄主,怕不是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曲泠噼里啪啦一段话砸得陆酩一愣一愣的,脑仁都隐隐作痛,他按了按眉心,打断他的话,“你叫什么?”
曲泠冷笑一声,不开口。
陆酩忍了忍,道:“这位公子——”
曲泠幽幽地叹了口气,“公子?想当初可是死乞白赖地叫人家心肝儿,宝贝,不怪有人说,男人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陆酩哑然,生平没碰见过如此牙尖嘴利又难缠的男人,他看着曲泠,这人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当真和自己有一段情似的,可陆酩只记得自己重伤落入了梨花渡,后来种种,竟半点印象也没有。
陆酩索性不再问他的身份,扫了眼一旁躺着的尸体,旋即,目光就被地上的“惊澜刀”攫住了,他俯身捡起那把刀,不过一摸,就知这刀是赝品。
还是把粗制滥造的赝品。
陆酩问:“这把刀……”
曲泠幽幽道:“人忘了,定情信物也忘了。”
陆酩无言,冷淡道:“仿的,做工粗糙,劣等品。”
这几个字可将曲泠心中憋着的那股闷气一下子点燃了,他伸手就去夺陆酩手中的刀,骂道:“滚你娘的劣等品,老子花钱锻的,还给我!”
他心里酸楚难当,当日送云州这把刀时这傻子喜欢得要命,自己叫他去砍树都怕斫坏了刀,如今竟落得个“劣等品”几个字,当真是又委屈又憋屈。
可他还未近身,脖颈一凉,却见陆酩手中持着刀,刀刃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前。
曲泠僵了僵,心中漫起了几分凉意,他怔怔地看着陆酩,说:“你要杀我?”
陆酩对上曲泠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失望,莫名的有些心颤。陆酩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却捕捉不住。
陆酩抿了抿嘴唇,道:“你到底是谁?”
曲泠漠然道:“你祖宗。”
陆酩:“……”
陆酩想起地上的尸体,思索须臾,道:“我和他动过手,”他环顾了一圈,慢慢道,“而后一起坠落至此,你说你寻我?”
曲泠冷笑不言。
陆酩看着曲泠,神情透出几分微妙,道:“你和我……当真是?”
曲泠说:“是个屁,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老子是你债主。”
第44章
薄薄一张纸,寥寥数字,写下他欠曲泠一千两救命钱,殷红的手印摁着,端端正正,看得陆酩头更疼了。
陆酩,堂堂陆家庄的庄主,从不知欠钱为何物,如今竟被人要债。
还是一千两。
陆酩有点难以言喻,他看着曲泠,曲泠漠然道:“陆大庄主按过手印的,怎么,想不认?”
陆酩无话可说。
突然,他看见了青年锦匣中的一抹玉色,是支白玉簪,他皱了皱眉,刚想伸手拿,曲泠却啪地合上锦匣,道:“干什么?”
陆酩说:“我的玉簪——”
“哦,”曲泠扯了扯嘴角,说,“我的,你抵押给我的。”
陆酩闻言,抬头看着曲泠,道:“不可能。”
“我不可能会将那支簪子抵押给你。”
曲泠说:“哦。”
他笑,“那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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