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事实。
如今大冀朝还姓谢,却一南一北多了两个雄踞一方的异姓王。
十三年前先帝死在京城,数得着的亲王先后殉国了。本以为要亡国,却又峰回路转,平了战乱,朝廷得以苟延残喘。残存北方的贵族门阀以翟家为首,从偏得不能再偏得宗室里选了一只出来,才有的现在的定州朝廷。
这一场战乱打空了大半个天下的人,也打空了大冀朝从太祖时候留下来的家底。国库空虚,良民为了生计上山为寇,官员贪无可贪,能跑的都跑了。
南边的李家因为隔得远,不但没被战火牵连,反而吸收了北边逃难的大量人口,一时间有地有人,朝廷空了,他倒肥了。北边的关家原本只是个守边的将领,偏偏鉴安之乱打到后面,只有他家有兵。朝廷依赖着这股兵力打完了仗,最终也彻底没了压制的手段。封的这个异姓王,也不知到底是全了哪边的体面。
可怜谢景榕这个太子,地位是足够尊贵,可他的这个朝廷也就是个空架子。里头烂完了,外面又有人虎视眈眈,过得还不如个普通的世家子弟。
他不吭气,倒是有人替他说话。
一盛装妇人微微一躬,开口:“殿下莫要见怪,世子是在漓江这野地滚打惯了,说话行事上不得台面,比不得定州都城恪守礼教,还望殿下海涵。”
谢景榕心中郁郁,却也不能拂了这妇人颜面,开口:“菱云夫人客气了。”
菱云夫人打了圆场,李达却又在张口轻狂:“姑姑,你姿态也忒低了些,算起辈分来你也是封了郡主的,算是一家人。”
菱云夫人剜了李达一眼,又对谢景榕说:“我听说北上送去定州的帖子是给翟谡将军的,怎么会是殿下来了?”
“啊,他还在汎阳。”提到翟谡,谢景榕态度和缓了些,“前些日子茶岩商道东边的山贼又成了声势,他出兵平乱去了。”
提到茶岩商道,李达倒是关心许多:“怎的又乱了,这都打了多少年了?”
说起这事谢景榕也是头疼,多说了几句:“原先都只是流寇,这几年冒出来几个大势力来,聚了一些流民,不太好打。”
“那你们杀啊。”李达嚷嚷:“就翟谡那身手,手里那么多精锐。几个不成事的匪徒能这么为难?”
谢景榕听他这么说,脸立刻黑了。还是菱云夫人先打了圆场:“世子不要在殿下面前闹笑话了,当年鉴安之乱,流血漂橹,死了那么多人,北边的贵族豪门乃至良民百姓纷纷南迁。如今若是中原还有能用得上的人丁,总是以安抚为主,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这话说的在理,却也说的诛心。谢景榕虽然早就料到要受这么一场奚落,却还是憋了一腔气在胸口,不再搭理人了。
正巧这时候,余断江到了。
他上前,朝谢景榕等人各按规矩行了礼,才开口说话:“老身来晚了,让诸位大人久候。”
李达同他儿子余望陵最是熟悉,压根不在意,帮腔道:“嗨,如今望陵掌权,有事你让他去做不就成了。”
余断江稍微颔首:“望陵向来体弱,前几日旧疾又起,还在后院将养,老身便多担待些。”
说罢,他又转向谢景榕,开口:“也不知是太子亲自到了,如此盛情,倒是折煞金盏阁。”
“这有什么。”谢景榕看到余断江,态度倒是好一些:“我也是同少淼读过一年书的,得知噩耗,自然要亲来送他一程。若不是翟谡抽不出身,也是要来的。”
菱云夫人在一旁感慨:“殿下确乎是一腔对同窗的情谊,想来少淼泉下有知,也定然感念殿下恩德。”
这厢金盏阁大殿中,众人在述说旧情。却又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悄然潜入进了金盏阁。
此人身影矫捷,步下无声,所行之处,几乎是出现便立刻消失,只留淡淡虚影。
正是关澜。
关澜按着余沙所给的纸条,从一狭角处的矮墙翻进了院落。此处算是换防时的一处盲区,按图纸所说,旁边的厨房是备用给洒扫下人的,入夜之后除了巡防的弟子,便无人再来。
关澜掐着侍卫换防的时间,逮住空隙顺着厨房外的甬道走。这过道狭窄,气味难闻,上面却有树木屋檐遮盖,又是夜晚,很容易藏匿身型。他疾行须臾,果然见到开阔处,便贴着墙边的阴影躲着,屏息等待。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不仅包括如何潜入金盏阁。还包括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凭春坊,又如何绕过守卫进入平恩坊,以及相应所有的最为隐蔽难查行进路线。
从离开客栈开始,到此刻,一切应如余沙的图纸所说。
那客栈老板来历定然非同一般。纵然知晓如何在漓江城内来去尚有解释的余地。对金盏阁这样一间位置偏僻的屋舍构造都如此了若指掌,怕是和金盏阁关系匪浅。
关澜心里不是没有疑问,只是觉得这并不太重要。
只要有用便行了。
片刻后,有金盏阁弟子巡防路过。关澜耐心潜伏,等到这队人转弯视线偏开时,便如同鬼魅一般地窜了出去。
金盏阁大殿,众人闲话间,便又说到了西北的事。
李达拍拍棺木,开口:“如今是太子您先到了,再过些时日,西北也要来人了。”
说着,他看向余断江:“请的是谁来着。”
“逢香山庄,叶绾绾。”余断江说,“也给北境王府递了帖子,只不过没回音。”
李达奇道:“怎么,关净月也不卖漓江一个面子?”
谢景榕抿了嘴不说话,倒是菱云夫人开口:“这便是已经卖了。北境王世子,未婚妻据说就是这位叶姑娘呢。”Q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李达挑了一边的眉毛:“娶个江湖女子回去做王妃?这关家可真不挑,不愧是草莽出身。要不是抗狄有功封了个异姓王,这作风还不如漓江的贵族呢。”
“那也是朝廷封的王府。”谢景榕总算是忍不下去,冷冷开口:“我刚到漓江,颇为疲累,这就先回去歇息了,诸位告辞。”
说罢,也不等众人拜礼,径直转身走了。
他刚一离开大殿,李达就冲着他背影啐了一口:“啧,什么东西,个赶鸭子上架的摆设,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世子,慎言。”菱云夫人开口:“不管他怎么上的位,名义上,如今朝廷的太子就是这位。面上的礼数还是要过得去。”
李达浑不把这些当回事,说:“他谢氏都被杀绝了户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个姓谢的小子按在那金椅子上,装模作样地说是谢氏的血脉传承。我们李家祖上又不是没和皇室通过婚,仔细算来还未出五服呢,怕是我这血统也比这小子纯点吧。”
如此言论更是越发没了体统规矩,菱云夫人只是叹息一声,看向余断江。
余断江心领神会,开口:“……如今他是不是太子,倒是与血统没什么关系。”
李达扫他一眼:“那与什么有关系?”
余断江言简意赅:“翟家。”
此言一出,饶是李达再混账,也不好说话了。
皇室如此羸弱,却还驻守中原不被南北两位异姓王吞并,原因只有一个。
翟家,和翟家背后的士族。
李达懊恼,也只能狠狠啧了一声,不忿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让翟谡回去。”
菱云夫人开口:“往日种种,后悔也没用。好在如今朝廷日子也不好过,国库空虚,皇城都荒了,更不要说民间,就靠着茶岩商道的关税活着,翟谡什么时候死在任上,翟家群龙无首,定然是要四分五裂的。到时谢氏自然如风中之烛,没多少时日了。”
几人说着闲话,关澜却已经悄声来至大殿处。
那图纸上并未写明存放余少淼尸身之处,关澜只得凭着感觉去寻,他本不觉得棺木或是尸身会存放在大殿这种地方,只是行至此处,见门开着,往来行走的人物颇多,殿中又燃着大量灯火,才想着上前一观。
深处的情况看不分明,灯火照得晃眼,只能依稀看见大殿中央似乎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皆是锦衣华服,关澜没有余沙辨认衣服冠冕来确认身份的本事,只能猜测这三人来头不小。
关澜沉吟片刻,这里人员混杂,极易被发现、但不到近前一观,他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得等到空隙,借着门口玄关处屏风的遮掩,悄声上了房梁。
殿内,几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这余少淼,却也是个硬骨头。”李达说着,手又放在了棺木上。“那日金盏阁事变,他居然就这么跳了台,真是让人想不到。”
说到此事,余断江有些汗颜:“金盏阁的家务事,劳烦世子费心了。”
“呵。”李达笑了声:“也没什么,只是感慨他不过就这么死了,也是无趣的很。”
余断江闻言问到:“世子又以为如何才有趣呢?”
李达舔了舔嘴唇,“毕竟半个谢家子弟,也不知这皇室宗亲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梁上,关澜已来到正如鬼魅一般往大殿深处去。才行至一半路程,殿中景象就已看得清楚。
那三个人后面放着的那东西,虽然材质与他所知的天差地别,却依旧能看出来,是口棺木。
他一时竟然不敢再往前走。
此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被拉远了,关澜这才注意到,这大殿之内,不仅燃着火烛,还有四处缭绕的烟,和角落里隐隐传来的梵音。
关澜不涉佛学,听不出是什么经文,前尘往事却被轻易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