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竹林寺中,也是这样的渺渺梵音。十岁的余少淼站在一颗最长势最繁茂嚣张的银杏树下,笑容灿烂如旭阳。
关澜忽然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他看看周围,并不是熟悉的建筑和装饰,他又低头看那些在棺木前的三人,俱是生面孔。再看旁人呢,这大殿两旁金盏阁的仆役,僧侣,门人,更远处站着的守卫,没一个人是他认得的。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分外的假,余少淼真的死了吗,这些人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谁也不认识,他怎么能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呢?
余少淼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关澜脚一点,纵身从梁上一跃而下,急急往棺材处跃去。
从他动身那一刻,殿中三人就发现了他的动作,神色俱是一凛。殿中的守卫也都纷纷反应过来,连忙疾步朝棺材冲去。
可关澜实在是太快。李达本以为是刺杀,吓得肝胆剧烈,却只是感受到一阵疾风。等他鼓起勇气定睛看去,只看到关澜已然落在冰馆之上,黑色衣袍缓慢垂下。
关澜伸出手去擦冰馆上隐隐的雾气,他想要看清余少淼的脸。
“你是何人!”短暂的惊愕过后,余断江直接怒声出口:“踩踏逝者棺木,不尊不敬!还不快下来!”
话音刚落,余断江便皱紧了眉头。他一时看不出此人来历,须臾之间心下闪过许多念头,最后也只能让侍卫准备好攻击的姿态,不敢贸然出手。
关澜根本没心思理会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冰馆厚重,表面的雾气擦干净后,里头还有许多棉絮状的冻痕,根本无法看清里面人的样子。
既然看不清,那就打开来看。
关澜想,手中蕴了内力,直直往棺上拍去。
余断江见他要毁棺,瞳孔急缩,厉声开口:“你要做什么?!”
此刻殿外,项飞白已经闻讯赶到了。见此间情境,猝然一惊,出手阻拦,终究还是差了几寸。
关澜的掌已经拍到了棺木上,冰裂声乍起,掌力带出一股震风,转眼棺木就裂成一地的碎冰。
等众人挨过震风再去看时,只见关澜蹲在余少淼的尸身旁边。
余少淼是淹死的,捞起来的时候在水里泡了几日,尸身已经不好看了。
可关澜却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远去,隔了遥遥的十三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个人。
容貌毁了也不要紧,身体被泡烂了也不要紧,他自然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认出他来。
他伸手去摸余少淼的尸身。
余断江在还未散尽的冰雾中看清了关澜的动作,微微眯起了眼睛。
片刻后,关澜的手放了下来,心里却好像是空了一片。
这似乎的确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却那么冰,那么凉,那双眼睛也再不会睁开。
本以为再见面,这人应该还似一轮烈烈骄阳,日在中天。却没曾想,居然连余晖都没有施舍给他片刻,就这样归寂于漫漫长夜。
原来这就叫造化弄人。
关澜理了理余少淼的的衣襟,又退了几步,跪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余少淼的尸体,脑海里闪过的还是余少淼十岁时的样子。
既然我是来给你奔丧的,便做些奔丧该做的事吧。
关澜想着,便俯下身,沉沉地,给余少淼磕了个头。
第九章
月已偏西,黎明将至,余沙搬着东西走在路上,忽然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他缓缓神,看向金盏阁中轴线的方向,树木和高楼阻隔了视线,但是他知道大殿就在那边。
“余小哥?怎么了看什么呢?”
同行的人喊了他一声,余沙仿佛如梦初醒,摇摇头,笑道:“没什么,没进来过这金盏阁,看着新鲜。”
同行的人笑笑:“你就是一直在凭春坊待惯了,这金盏阁也不是什么王府皇宫,各处采买还有仆人杂役什么的,都还是要人进来的。”
他们在这里说话,前面看货的金盏阁弟子看见了,喊了一声:“嘿,那边的,快些,别落了队了。”
“哎哎,是。”同行的人赶忙应和了一声,招呼着余沙加快些脚步。
一行人搬着些菜蔬果子之类的从金盏阁的偏门进入,把成箱的东西放在厨房旁边的仓库里。
之前那和余沙说话的汉子,放下手里的东西,和余沙笑道:“今日还真是谢谢你了,也不知怎么了,老王头就突然崴了脚。要不是碰上你,还真不好办。”
某个导致老王头崴脚的祸首装得真挚诚心的样子,笑着回话:“不打紧,也就是帮把手的事。倒是徐大哥你们怎么这么辛苦,天还未亮就要运菜过来。”
“可不就是要乘着天未亮,贵人们都还没醒的时候做活。”姓徐的汉子说,“等到天亮了,什么果子早点的不预备上,你当这些贵人和咱们这些泥腿子一样,吃俩馒头就顶饱?”
余沙笑笑:“那是不能比。”
两人正说着闲话,一行送菜的头头正在和厨房的婆子比对物件清单。
东方还未白,四处只有门人巡视和仆人早起做工的声音,万籁俱静。
余沙心里算着时间,这个时候,关澜应该早就进了金盏阁了。到现在还没闹出什么动静,应该是安全的,没出什么事。
想到这余沙就有点笑话自己,心惊胆战的。不但把图纸给了,甚至还找了机会混进金盏阁查探情况,简直是婆婆妈妈。关澜那样的轻功,谨慎行事,又有他给的路线,来去金盏阁如入无人之地,究竟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他略微抬起头,看了看这队送菜的人,又看了看打着哈欠的值守侍卫。
金盏阁易主一个多月,各处防卫和人员都换了面孔,倒也都是熟人,李王府的,漓江几家贵族的。也不知道余望陵打的什么算盘,竟然换了这些人来用。
这些人勉强套在白鹤金梅裳里,远看像是一伙人,近看却各有各的来头。金盏阁外围的这圈守卫,虽然还没显出溃散的端倪,却也不复以往铜墙铁壁的样子。
连金盏阁自己的弟子也变得混杂,怕是漓江就更乱了。
到时候想要夜行潜入金盏阁的,怕也不只是关澜。
余沙想起他,又想起刚才那一刹的心悸来。毫无来由,颇觉不祥。
可四周这么安静,能出什么事呢?
大抵只是自己一惊一乍的,想多了。
余沙甩甩头,强迫自己别去想。
大殿里,关澜那个头磕完,突然精神感觉就有些垮了。
他本来就是连日冒雨奔波而来,在客栈略歇了一日也并未恢复多少元气。强撑到这个时候,见着的又是余少淼的尸体,就有些撑不下去。
余断江等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关澜。要说他居心叵测,一言不发上来直接动手毁棺,实在是没什么比这还要出格。
可他费这番功夫,竟然只是为了看眼余少淼的尸体,再给他磕个头?这就实在是让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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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飞白还在疑惑,倒是余断江先声开口:“阁下究竟是何人,如此行事,未免太不把金盏阁放在眼里了。”
说着,就号令二十弟子上前,组成剑阵,欲把关澜拿下。
关澜扫视众人,这些人他并不是打不赢,只是他不光要打,他还想带着余少淼的尸身走。
其实还可以选择独自逃命,左右他人还在漓江,日后来带走余少淼也行。
可这是在余少淼的灵前,他并不情愿。
关澜拔出了腰间的窄剑。
殿内正在折腾的时候,余沙又送了一趟菜。
这便是最后一趟了。
余沙放下菜筐,撑撑腰,心想大概今夜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正在这时,厨房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十数人赶着往哪里走。
姓徐的汉子往窗边看,好奇地问:“哎,这什么声音。”
余沙稍微侧了身子,隐藏在厨房间的阴影里,免得在窗边露了脸,借着余光打量外边的动静,从西边确实过去了一队金盏阁的弟子,形色匆匆,隐隐约约中轴线的前殿附近还有金铁之声。
余沙心里嘎噔一下,仿佛刚才那些心悸都成了真。这个时间,这个方位,说不准就是大殿那边出了事,不知道是否和关澜有关。
“怎么这金盏阁里面也不太平。”那姓徐的汉子看了看窗外,开口说,“完了这偏门肯定要戒严,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
余沙随口应了一声,又说:“……徐大哥,我……我有些腹痛,先出去一下。”
说着也不等那人的反应,直接出了门。
“哎,小余哥!”姓徐的汉子在后面喊他:“这金盏阁规矩忒多,你可千万别乱走啊!”
余沙根本没搭理他的话,直接借着人群嘈乱无人注意,顺着他给关澜指的小路,匆匆往大殿方向赶。内心如火烹一般。
如果只是潜入外围和守卫交手,或只是潜入无人的地方查找证据。以关澜之前展现出来的身法决计没有大问题。可是若是在大殿当着众人的面动起手来,结局却很难说。
他难道不是关家派来的人?!难道真的就是来奔个丧?!
余沙内心惊疑不定,实在是不敢相信那个关澜一开始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的理由。
他难道,真的是,真的只是,为了余少淼的死。
余沙的身法并不如关澜那般隐秘鬼魅,只是现在乱成一团,竟然也没人注意到他。余沙一路心惊胆战地跑到暂做灵堂的大殿,就被眼前景象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