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里也清楚,如此折腾只是临时抱佛脚,当天先生会临时起意问道什么,谁都不知道。
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唐仲偏过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书院大门,自己先深吸一口气。
转过头,对唐老三叮嘱道:“一会儿不管先生问起什么,都不要紧张,想清楚了再慢慢回答。”
唐老三点点头,神情却不似兄长那般如临大敌。
“放心吧二哥,我不紧张。”
队伍缓缓向前,唐仲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扯出一本《离骚》。
“来来来,再翻一遍,捡两句简单的来回念熟,若是先生问你读过什么诗,就正好背给他听!”
“不用了二哥。”
“你就听我的吧,背课文这事,我有经验!考试前看一遍,效果能管半个时辰!”
“不用了,我都会背。”唐老三伸出手臂,硬是把露出的半本书,重新塞回兄长怀里。
唐仲不可置信:“你几时背的,上头的字你都认不全呢!”
“就在你把拼音表和四个声完,又把家里的书都注上拼音之后,我平时闲着没事,就自己试着背书了。”
唐仲听得目瞪口呆,宛如一个差生,头一次遇上学霸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
前段时间教小猛学拼音,原本是为了方便她启蒙。
没想到,已经认得好些字的唐叔,也对拼音很感兴趣,唐仲便将两人一起教了。
为了方便两兄妹活学活用,唐仲在东城门值守时,还特地带了书籍,一有空就在上头逐字逐句标注拼音。
这段时间下来,家里专程给几个孩子买的书,都被唐仲写满了拼音。
本来想着有了拼音,能帮助他们自行阅读,没事时在家多认几个字,省得跑到外面去玩让他担心。
没想到,唐老三竟然靠着拼音,把整首《离骚》都背了下来!
要知道,他当年读书时,只背节选段落,就觉得十分够呛了!
唐仲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弟弟,不疾不徐的态度,自觉上进的秉性,还有比同龄人更加早熟的头脑。
瞧这聪明的小脑瓜,将来必定有出息啊!
想到这里,唐仲眼中几乎要泛起老母亲般欣慰的热泪。
“下一位……”
书院门口的杂役扯着嗓子叫号,唐仲赶紧带着唐老三上前。
终于轮到他们了。
只见门口的书案后,立着一位长须长髯的白袍先生,侧身昂头,一派学究模样。
许是已经考教了太多小孩,现下已然乏累,唐老三过来时,他连眼皮都不曾掀起,自顾自地闭目沉吟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唐老三礼貌地拱手,顺着先生的话往下背:“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这些都是《三字经》里的内容。
先生睥了一眼过来:“《千家文》看过吗?”
“回先生,看过。”
“以前还看过什么?”
“回先生,在家中还看了《千家诗》《孝经》《大学》和《中庸》。”
先生转过身来,脸上多少带了些惊喜的神色,问道:“那以你所见,何为大学呀?”
“回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唐叔抿了抿嘴唇,“但说得是什么意思,学生现在还不太明白。”
“不错,不错!”先生捋了把腮边的长髯,笑得颇为欣慰。
“小小年纪已经开始主动涉猎大学,足见上进之心。来,自己将名字写下来。”
考教了一早上的学问,总算遇上个爱读书的,不像前头那几个顽童,一问三不知。
唐叔看着眼前宣纸上甲乙丙丁四个格子,举着毛笔,一时不知该把自己的名字往哪填。
“就甲班吧!以后跟着老夫读书习字,你可愿?”
唐仲站在一旁,顿觉面上容光焕发,赶紧催促唐老三朝先生作揖行礼。
甲班!
他家唐老三,入学就能进甲班!
唐仲真恨不得,像后世的家长们一样,回去逢人就炫耀一把自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啥书都看,问啥都能答!再看看你!”
鸿鹄书院门前的角落里,一位妇人全程围观了唐老三的作答,不觉急火攻心,正在气急败坏地数落自家儿子。
小胖墩抵着墙角嘟囔嘴,却丝毫不理亏。
“要不是这几日没睡好,我怎么会答不上来!那些书本,我也早就看过!”
“还嘴硬!”
妇人气得在孩子胳膊上拧了一把:“现在管不了你了是不是!眼看要进书院了,你就天天推说睡不好,白日里拿起书就犯困,分明就是偷懒不用功!但凡你能上进些,也不至于分到丁班去!”
“就是睡不好,就是睡不好!”小胖墩吃痛,嗷一嗓子哭嚎出来。
“什么都不问,就只晓得揍我!你都不知道,每天隔壁院子里,总有个男的时不时念叨,大声喊着什么九爷什么船。每天夜里,都要被他吵醒好几次,根本睡不好!”
“隔壁院子早就没人住了,你少唬我!要真有人大喊大叫,我怎么没听见!”
“他又不是一直喊,再说了,你跟爹爹睡在东屋,隔得远,当然听不见!”
“还顶嘴是不是!明明就是不用功,还编谎话胡诌,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妇人气得在脚下摸了一把,抓着鞋子的手高高举起,正要劈头朝小胖墩打下去,忽觉胳膊一紧,手臂被人抓住了。
“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少管闲事!”
唐仲脸上的得意劲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紧迫感。
“请问这位大嫂,你家住在哪条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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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下午暖阳和煦,许多人家都大喇喇地打开门窗,给屋子里换换气。
唯独红瓦巷尽头的一处院落中,虽住着人,却依旧门窗紧锁。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陈元宝被紧捆着手脚丢在床上,嘴里还塞着一团抹布。
他蠕动着身子挪到床边,艰难地晃动身体,试探许久,好不容易用头蹭到了绑在床脚的红线。
红线颤动,门外随即传来几声铃铛的清响。
房门打开,一个便衣官差长长的影子投将进来,不耐烦道:“不是半个时辰前刚小解过吗?奉劝你一句,若敢折腾老子,可没你好果子吃!”
陈元宝披散着头发弓起身,嘴上被堵着,只能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
官差过来拽下他嘴里的抹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求你放了我!”陈元宝凄声哀求,音色已然沙哑。
“只要放我出去,什么好处随你挑!我的家产全都是你的!”
“家产?你现在身无分文,家产卖得一干二净,能给什么好处?别痴人说梦了!”
“有!还有十艘驴动船!我立即写下字据,将驴动船全部转赠给你!只要你能放我出去!”
便衣官差只觉得好笑:“实话跟你说吧!你的那些船,早就被林知县献上去运军粮了,跟你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你呀,还是早早认命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都是我的船!是我倾尽家产造出来的船!”
陈元宝声嘶力竭,凄厉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
便衣官差没了耐性,抓起手边的抹布,正要塞回陈元宝的嘴里,突然感觉后脑上阵阵刺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官差身后,站着两个蒙面的汉子,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完全看不出身份。
陈元宝绝处逢生,忙伸长了脖子探问:“九爷!你们是九爷派来救我的吗?”
面前的汉子迅速挥刀,割开他手脚上的绳索,将背着的麻布包袱解下丢在身前,冷冷道:“不是想要拿回驴动船吗?去总督衙门申冤是你唯一的机会。这里是衣裳和银两,趁现在赶紧出城去!”
陈元宝垂下眼来,忿忿地握紧了拳头。
……
酉时二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白马东街上乍响。
戚捕头带着两个捕快,急匆匆地赶到东城门下,将手里的通缉令往胡头儿手上一抛。
“快把通缉令贴在城头,严查出城的每一个人。一旦此人出现,立即堵上嘴捆了,押送县衙!”
胡头儿此刻正眯着眼睛,享受最后的夕阳晚照,半天没回过味来。
“怎么了?出啥大事了?”
“少打听!赶紧照我的话做!”
说完,戚捕头立即掉转马头,带着两个捕快打马朝西城门驶去。
“呸!敢跟老子这么说话!看老子哪天过去,好好松松你的皮!”
对着马蹄的扬尘一通叫骂后,胡头儿展开手里的通缉令,拿在手里仔细瞧。
嘶!好生眼熟!
尤其是嘴上两根长长的鲶鱼须,像是在哪见过?
“老张,去城楼上调些浆糊下来。”
胡头儿这边厢才给老张吩咐了差事,那边厢就看见唐仲提着个油纸包,正穿过人民广场朝城门口走来。
“又给老子带什么好吃的啦?”
胡头儿美滋滋地迎过去,顺便提前猛吸了一鼻子:“熏鸭!还是福兴大酒楼的熏鸭!”
“正是!今天反正我休沐,就顺道福兴大酒楼带了一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