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气血上涌的林知县,听到这话太阳穴又在突突直跳。
听说查账的同知大人下来,他已经够忧心了。眼下,在通商的唐仲身上又没捞到油水,他更是烦闷不已。
一天到晚,怎么还有数不完的小事来请他定夺!
“你看着办!别让他这些天乱跑乱说就行!”
主簿点点头,琢磨着得在后院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老张一并关几天才行。
“对了大人,据前头的弟兄回报,已经追到永宁府的地界了,还是没有陈元宝的踪影,是不是……”
“加派人手去找!”林知县只觉得额上青筋暴跳,习惯性想要去抓案上的茶杯往地上摔。
左右抓了个空,在看看门边一地的碎瓷片,更是火大。
“去!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无论死活,必须给本官抓回来!要是坏了本官升迁,要你们好看!”
“是是是!”主簿拱手,立马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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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牢就设在公厨旁边,唐仲之前每次来领饭食,都要从门口经过无数次。
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来。
穿过外间大门,牢里的光线瞬时暗了下来。
唐仲眼睛不适应,一时之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两边的狱卒押着自己,往大牢的深处带去。
湿腐的气息中,夹杂着几分霉臭,越往里走越是浓重。
唐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刻身下踉跄,被人推搡着进到一间牢室中。
“就这了,进去!”
狱卒撤下他身上的锁链,关上牢门快步离去。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刻也不愿在这样幽暗潮湿的环境里多待。
等到眼睛适应过周围的环境,唐仲走到牢柱前,看着眼前的县牢,心中拂过一丝悲凉。
他身处的小牢室,靠着墙尚有一扇小窗通气。
而对面的大牢室中,不仅更加昏暗,而且每间牢室中拥挤逼仄,至少关押了十数人。
他们中,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
但跟想象中不同,这里并没有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相反,整座县牢里,除了门口时不时传来的狱卒们说笑声,剩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也是,有这样一位父母官只手遮天,喊冤又怎会比银子更有用?
渐渐冷静下来后,唐仲只觉得有些可笑。
说林知县爱财,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为了多挣些银钱,他又何必到处张罗副业,天天盘算着何时才能暴富?
但细细想来,林知县那些只顾敛财不顾道义的行径,自己还是学不来。
或许,这就是他能高坐大堂,而自己只能蹲牢下狱的区别吧!
估摸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几个字,在清江县算是放屁了!
之前在县衙偏厅中跪了太久,唐仲觉得膝盖仍在隐隐作痛,找了个干些的稻草堆坐下,将腿脚伸直,后脑勺靠在坚冷的砖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唐仲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着牢柱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腰间挂着钥匙的狱卒,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胡头儿,你怎么来了?”
唐仲又惊又喜,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牢里探望自己的人,竟然是胡秉义。
胡头儿板着脸,等到狱卒带完路回去,才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小子,当真在外头勾结商人?”
见唐仲闷头不作答,他索性不提了。
“也罢,反正如今已经被关进来,什么由头也不重要了。”
说着,胡头儿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穿过牢柱递到唐仲手上。
“已经跟段牢头打过招呼,让他给你找个干净些的牢室。但保不齐手底下的狱卒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三个孩子,没法子替你打点关系。这里是些散碎银子,你揣在身上,若是遇到难缠的狱卒,就拿些出来打发他们。”
“这……”唐仲没有想过,胡头儿会替自己打点这么多,心中涌起酸涩,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快收着!说好了,这些算你借的,出来之后,可都得从饷银里扣!”
胡头儿气势汹汹,可话音末尾,还是有些轻颤。
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此情此景下,还能说些什么。
半晌,到底是胡头儿不甘心:“他娘的,你平时脑子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就不能替自己想个逃脱牢笼的法子吗?”
逃脱牢笼?
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要硬拼一块地域上的绝对权威势力,只会付出成倍的惨重代价。
他想过了,无论是单九爷,还是杨家和齐家人,都没有把握能救他出来。
如今,他并没有生命危险,贸然行动,只会害了旁人。
恍惚间,唐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摸向自己的袖袋。
紧接着,他掏出一个纸团,递到胡头儿手上。
“这是?”
“这是我设计驴动船时,列算式验算各部位尺寸的草稿。”
胡头儿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惊掉了。
“那驴……”
自己声音太大,他生生憋住一口气,压着嗓子重新开口:“前段时间,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又让林知县得到褒奖的驴动船,也是你他娘的弄出来的?”
唐仲苦笑道:“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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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清江县西城门口,林知县穿着熨烫板正的官服,立在城门正中。
在他身后,还站着衙门里的三班衙役,同样收拾得精神利落,端端正正地站成数排。
巳时许,马队引着一辆矮篷马车,出现在前方的官道上。
“来了!快!把东西端上来!”
林知县一声令下,身后的县丞和主簿纷纷端出茶水和点心,立在他左右两侧,翘首以待。
正向西城门驶来的马车中,小厮同样伸长了脖子。
此前听说了好些关于清江县的稀奇事,早就想来看看这座小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厮撩起帷帘一角,还没将城门看个仔细,就满脸疑惑地坐回位置上。
“前头来了好些人,像是在专程迎接大人。”
柳同知掀起眼皮,微微隆起的颧骨下,扯出一丝不屑。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群曲意逢迎的庸吏。传话出去,城门口不许停车,直接快马加鞭赶到驿馆去!”
小厮挠挠后脑勺:“难道就这样晾着他们?”
“晾着就晾着吧,林知县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了!”
马车外,林知县正昂着头,已经提前就位抬起胳膊,只等柳同知大人的马车停下,他便亲自躬身行礼。
谁曾想,前头的马队越行越快,眼看下一刻就要穿过城门,竟丝毫没有要勒缰绳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林知县连忙躲闪开去,只觉得马鼻子里的热气,都已经喷到他脸上了。
马蹄嗒哒作响,整队人马从西城门下疾驰而去。
一时之间,西城门下尘土飞扬,咳声震天。
等到尘埃落定,林知县和城楼下的众人身上,都积了一层灰。
林知县忿忿地抖去身上的扬尘,望着东去的马队,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头不住暗骂:“姓柳的,只等本官的调令下来,以后谁要向谁作揖行礼,还不一定呢!”
几乎是柳同知的车驾驶过西城门的同一时刻,远在数百里外的总督衙门前,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台阶上。
“哪来的要饭的,滚滚滚,一边待着去!”
守门的差役斥责几声,阶下的人却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该不会死在门口了吧!”
看不清男人的面色,差役从门后取来棍棒,想着用棍子试探一二,看看究竟是死是活。
就在棍子即将落在男人前胸的当口,一只满是泥污的手奋力抬起,死死抓住了棍子的另一头。
“总督大人!小民有要事,求见总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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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县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永宁府来的刘同知,比想象中更加难搞。
一行人才落脚到驿馆,连凳子都没焐热,就催着要县衙将历年的账本一一装箱,送过去查验。
林知县即便心底怨气丛生,却不敢直接违抗。只回话说县衙后院里,已经备好接风的酒菜,盛情邀请同知大人过来赏光。
不想派去驿馆的差役,被同知大人手底下的差官打了两板子赶回来,顺便带话催问,账本究竟什么时候送过去。
林知县只觉再次被打了脸,气得跳起来直捶桌子:“他娘的柳若存,当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大人莫气,他这是在着急跟您抢时间呢!”
主簿将林知县扶回到太师椅上,继续道:“柳大人几次三番上门来催,不就是知道,能为难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吗?大人莫气,总督衙门的调令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再忍耐个把天,到时候一举升迁成柳同知的上司,看到底是谁整治谁!”
一语道醒梦中人,林知县回过味儿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通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