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悬在空中想要伸向对方的手,最终还是无力的收回了袖里。在陆梵安看不见的地方,骨节泛白。可这次,却不会有人再握住它安慰他了。
待容市隐迈着缓慢却有几分虚浮的步子出去后,陆梵安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那些话,懊恼烦闷的哀嚎了一声,又伸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
怎能那般口不择言?
可他,却也是真的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容市隐。
……
絮南各城镇已经陆续开始了重建,张知志等人也已迁回了衙门,但由于驿站破损严重,是以容市隐等人继续暂住在陈旺福的庄子里。
容市隐坐在庄子后院的一座凉亭里,远远望着望着久未亮灯的絮南又有了灯火,心间生了些暖意。
却又有些自嘲的笑笑,他不过是求名逐利之徒罢了,看这些做什么。拾起手边的酒坛,猛灌了一气。
“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容市隐早就察觉到了那人的到来,只是不愿意理会。
“我那时恰巧去给陆公子送药,”容樵坐在容市隐跟前,道,“听见了你们的谈话,你为什么不向他解释一下呢?”
“何苦解释。”容市隐语气有些低沉,像是在赌气一般,“我本来就是他说的那种人,只是他看清的迟了些。”
容樵在容市隐还在絮南的时候,也偷偷看过几回容市隐,那时他的儿子像是一尊刚从冰窖里掏出来的雕像,冷漠的全无半点儿人气。
可现在,他竟也会赌气了。有些惊讶,却也有些心酸。
“很多话该敞开时就得敞开说,不然等错过了,再追悔莫及。”容樵语重心长道。
可这句话却戳到了容市隐的痛处,只见他愤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追悔莫及?你可有追悔莫及的事情?”
“有。”容樵极为沉重的、缓慢的吐出了一个字。
容市隐冷笑一声,道:“不,你没有。像你这般懦弱又自私的人,才不会后悔。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打死在眼前也依旧无动于衷的人,怎么可能会后悔?”
“小隐,可你知道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容樵低低的问道。
“我想要功名、要利禄,也要权势,要尊荣。你能窝囊一辈子,我可不愿。你护不住任何一个人,但是我要护住我身边在乎的人。”容市隐红着眼睛道。却不知那眼睛染上的颜色,是因愤怒还是伤悲,亦或是,二者皆有。
“可你,身边有人吗?有在乎的人吗?”容樵本不欲将话说的如此决绝,他与容市隐之间有太深的隔阂,有的话本不应他说。
可是有时候,却也只能做父亲的去点醒他。
容市隐不再说话,只是将坛里的酒更为迅猛的灌进了喉咙。酒液洒了一脸,有一滴从眼角滑落,甚至让人恍然分不出那究竟是酒还是泪。
……
几日后,絮南驿站修葺完毕,容市隐一行人住了进去。又使了些手段,祸水东引,让张知志查出炸水坝之人乃是严勋。可对方却在败露时,服毒自杀,此事便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絮南重建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朝中有令,京师中其他一众官员可以提前回京述职。但容市隐却还需留在此地,督查重建之事。
陆梵安经过几日的修养,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也决定同那些官员一并回去。
容市隐听到此消息时,正在用饭,只是道了声好,便再无其他的言语。可胡忠之后领丫鬟去撤下餐盘时,却分明看到容市隐桌上的饭菜依旧是原封未动。
……
临行前夜,陆梵安独自出了屋子。在院里随意走了走,心道:“这城中院子到底是不如山上的庄子来的好,视线窄的只能望见方方正正的一片天。”
又走了几步,看见容市隐的屋子还有烛火跳动,准备转身往回走,可脚下的步子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行不动弹。
这些天,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只是他与容市隐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来时,也有矛盾,可终究同路而行。去时,却只是孤影而向了。
“陆公子。”
陆梵安回过头看见容樵一脸和善的站在他身后,忙问好道:“容伯父。”
“可以聊一聊吗?”容樵望向先前陆梵安一直盯着的容市隐的窗户,“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说。”
第30章 愧
“陆公子是否真心怨他?”容樵与陆梵安出了驿站,在街上慢慢的闲逛。
“我……”陆梵安没有回话,他不知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若说怨,的确是有,怨他的寡恩薄情,也怨他的冷语冰人。但怨,却也是因着那份说不明道不清的情谊与信赖。
“我知你看不惯他,他这人呐,贪权重利,什么事情都爱往功利上考虑。”容樵微微的说道。
“初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个君子,与他稍微交熟些的人又会觉得这人太过于冷情。”侧头看了看陆梵安,“但若能真正走近他,其实会发现他也没那般惹人厌。”
陆梵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
“其实他本性也并非多么坏,他变成今日这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是我毁了他。”容樵叹了口气。
“他小时候也是个顽劣的,爱笑爱闹,还特别的爱吃零嘴儿,尤其是赵记的酥皮糕。”
“他外祖父尚在世时,小隐经常央着他外祖父给他买酥皮糕,记得有一回,他娘怕他吃坏了牙,将酥皮糕藏在了房梁上,他偷偷攀了上去,结果下不来了。”
“但是他又要面子啊,不肯出声,一直到天黑,他娘找他吃饭半天找不到人,最后好一通找,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被挂在了梁上。”讲话的那人,语气里里似有笑意,“那小子也是心大,那么窄的横梁,竟然就躺着睡着在了上面。可把他娘吓了个半死。”
“他娘向来将他宠溺的跟什么一样,但那日,却是实打实的一顿好揍,连我听着都有些怕。可是后来……”
容樵停住了话头,眼里多了些黯然与悔意。
“你若真的知晓他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也能理解他一些。他的经历和他成长的环境教会他的,就是只有得到权力才会幸福、不被人欺。他曾经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可是,那都是曾经了。”容樵沉默了半晌,“在他后来的年岁里,没有人善待过他,于是他也忘记了如何向善、怎样去爱。对于别人和自己,他都是一样,冷静又淡漠的可怕。”
“孩子,他很少为一个人这么上心过,他是真心想把你当朋友的,只是他的立场让他不得不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容樵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陆梵安道,“他还有许多事情是你并不知道的,但是我觉得应该让他自己告诉你,而不是假他人之口。”
“容伯父,”陆梵安看着面前的老者认真道,“道理我都知晓,可是我与他之间,并非这么简单,你让我想想。”
陆梵安不忍对容樵说,容市隐愿意多给他几分好脸色,不仅仅是单纯的朋友间的情谊,还因为他的父亲是陆坤——
容市隐三句话不离的陆大人。
正说着,二人又绕回到了驿站门口,陆梵安同容樵道过夜安后,满腹心事的往回走去。容樵却在背后叫住了陆梵安,道:“他那日,并不知晓那个男孩在漓泉。而且,他母亲的墓,这次也被冲毁了。”
……
陆梵安回到屋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走,还是不走。他本就在纠结。如今容樵又告诉他,容市隐并不知晓那日容丰在漓泉。
若真是如此,那容丰的死,便是意外。他是错怪了容市隐,那他们之后的争论,又是为了什么。
一切似乎都变得更乱了,可是他又有几分释然,至少容丰的死,不是容市隐。
可自己却对着容市隐,说出了那般难听的话。
心乱如麻间,又想起了容樵说的“没有人善待过他,他也忘记了如何向善、怎样去爱。”
倘若容市隐待他真的有几分真心呢,毕竟那日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终究对自己是舍命相救了。那自己岂不是真的伤到他了?
陆梵安不安的躺倒在了床上,心里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他不能与容市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老死不相往来。
心间却盈满了愧悔,那天,容市隐应该有多难受。
他突然好想见容市隐,给那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自己错了。
可想着想着,却突然红了脸。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将一些不甚明了的想法驱逐了出去。
……
辗转反侧一夜,好不容易天亮,陆梵安便去寻容市隐。可却只遇见了尚未完全从梦里出来的胡忠在门口打盹儿。
见到陆梵安,胡忠睡意好似清醒了一半,惊异道:“陆公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走吗?”
“就你管的宽,”陆梵安用折扇轻轻敲了下胡忠的脑袋,问道,“陆大人在哪儿?”
“哎呀,说起这个我差点儿忘了,”胡忠惊呼一声,道,“大人一早早膳都未用就出去了,他还吩咐等陆公子你走的时候,让我给你带句话,就说他就不来送了,路上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