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溪的父亲多年前便杳无音讯,究竟他是生是死?若是死了,死在了哪里,如何死的?
若是生,究竟他在哪里?他知道这些惊天变故吗?
蒋溪过往的人生,都是被裹挟着向前。李可爱野蛮地闯进他的人生要收他为徒,他就同意了;家破人亡一心求死时,又被萍水相逢的赵四相救;少年自不量力,蚍蜉撼树去报仇,落得师父舍身抵命;师父生前为其想好退路,浪迹姑苏时又被唐慕可压迫着定亲;
他软弱得自弃,不敢面对内心,担不起门派和天下,只能硬着头皮踽踽向前;
阳山之战丢了胡迭,后被唐慕可与黑龙救回,因缘巧合下练就玉石不焚之身。
他好像一直踩着血肉堆成的阶梯,以他人的牺牲成就自己的永生。那些无私又大义的爱,让他感动、内疚,又得以释然。
亲人、爱人、财富的失去使他痛苦,然则,过去和回忆没有任何力量。
蒋溪曾无数次想回到过去,努力修行,带着父母浪迹天涯,做一个拥有最简单幸福的普通人。
而后悔,是枉然,更是囚笼。
谋划
汴京阳王府厅堂,几方势力诡谲地汇集在一起。
一向以老好人样貌示人的阳王呆若木鸡地坐在主位,连平日那虚与委蛇的面具都戴不住了。
他尴尬地摸了摸一头虚汗,吭哧瘪肚半天,憋出一句:“各位,吃点儿啥?”
蒋溪无语凝噎,杜岱淡淡地笑了笑。
这阳王什么样儿,杜岱最清楚不过,甚至要比陈度宗更了解。在陈度宗面前,阳王是百依百顺毫无脾气的弟弟;在天下百姓面前,是个凶狠暴戾修炼魔功的草包败类;而在杜岱眼中,这是一个极具城府八面玲珑的懦夫。
阳王的心思看似很深,深到不见底;阳王的世界幽山峡谷,可惜的是却溺死在一方。
杜岱朱唇轻启:“王爷不要麻烦了,咱们这些人都凑成这样了,就开门见山吧。”
杜岱向蒋溪微微点头,示意他来主导。
蒋溪见过很多人,唯有杜岱给他的感觉不一样。这个为很多人不耻的公公,既阴柔又坚定,阴阳两种气质在他身上激烈矛盾地交织,汇成一股不徐不疾的独特气息。
“我有几个要求,一、要将那狗皇帝引到荒漠,我需要汴京城的百姓毫发无伤;二、我要赵宇酋永驻边疆;三、我要密阳宝典。”
“最后,我要知道蒋府灭门案的始末。”
蒋溪如鹰鸠般盯着阳王的双眸,泰山压顶般的气势,拥有吞噬一切的魄力。
阳王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勉励维系着体面。他不自主地搓着手,他这双看似干净却又沾满鲜血的手,有着隐密的不堪。
“宇酋既然回来了,我就不能让他再去往贫寒之地。这些年,他为大陈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身上刀伤箭伤数不胜数,已经够苦了。”赵贵妃虽是一介深宫妇人,但在蒋溪强势的压迫面前竟是条分缕析,丝毫不乱。
蒋溪冷冷一笑:“他贫寒,难道不是为了你的富贵吗?”
赵贵妃直接被蒋溪噎得说不出话,只得下意识地望向赵宇酋。
赵宇酋又大马金刀地坐着,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饮驴般喝着茶,含糊道:“姐,现下这情况可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我的去处,乃至生死都不是我们说了算得,都要仰仗这位蒋公子。”
小丹丹一向是无知无畏的,喳呼了起来:“那这么说,蒋公子的第二个要求是满足了的。”
“ 那么后面几点呢?”小丹丹兴奋得张牙舞爪起来。
杜岱站了起来,纤细,盈盈一握的腰身,却挺拔如松。
他来到蒋溪面前,与他相视,一字一顿道:“密阳宝典,我已经赠予阳王。至于引圣上出城,我来负责,但是我有要求。荒漠虽然地广人稀,但是路途遥远,难免惹他怀疑。不如就去白云山吧,四面环湖,你们毁天灭地,葬于山海,也是好的归宿。”
“你才葬于山海呢!”周馨染蓦地反驳,附赠了杜岱一个惊天大白眼。
蒋溪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杜岱。他足足高了杜岱一尺,宽肩窄腰,姿质伟岸,如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山般:“你不要意图耍花招或者企图用百姓的性命来威胁制衡我,我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喜乐。”
“以及我爱的人,能够回来。”蒋溪转过头,再次以泰山绝顶之势压向阳王。
阳王对这箭拔弩张的气势甚为不适应 ,擦了擦头上的汗,满脸赔笑:“蒋公子,这密阳宝典确实在我府上。却是我那个耽于玩乐的弟弟把持着,您要是想要,我就让他给您,一本书嘛,多大点事儿,莫伤了和气,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至于你家当年的事情嘛,本王知之甚少。怕是姚太守最清楚始末了,我只知道圣上需要钱,地方官府银两不够,便不择手段搜集民脂民膏。更不知会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事件,真是其心甚为狠毒啊,也不知道怎么下得去手啊,本王宅心仁厚,连杀只鸡都不敢啊。”
周馨染“呵呵”一笑,冷冷道:“你都是让别人杀,哪用您自己屈尊纡贵动手。”
阳王一脸讪讪,亲切地笑着。
而那个“不知道怎么下手”的赵宇酋面色一阵青红,连点心都不香了。
那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污点,不分黑白好坏的盲目和愚忠。
蒋溪没有想到所谓谈判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原来人强大到让所有人都害怕都畏惧的程度上,那种绝对的话语权与会当凌绝顶的霸气会让一切意见相□□数粉碎。
众人又筹谋了几分,便各自散去了。蒋溪、周馨染、小丹丹依旧留在阳王府。
阳王不想“请神”,也没能力“送神”,只得一方面在心里祈祷空空道长速归,另一方面拿出宽大为怀的气度,热情地招呼三人暂住下。
蒋溪意欲找段星拿密阳宝典,紧张得阳王如块年糕般黏糊糊地贴在蒋溪身上,一脸谄媚:“蒋公子,我这弟弟玩心儿大,拿这宝典也只是玩儿的。你只要不伤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蒋溪斜乜他一眼:“杜岱给你宝典的时候,王爷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
阳王笑而不语,尴尬的笑容活像年画上的小人。
“我来猜猜,这宝典的代价应该是让你辅佐太子,永不争权吧。”
“你为什么不争?怕没有了自由就不能倾尽全力守护你弟弟了吧?”
阳王顷刻间被扒得溜光,笑容彻底冰冻,扭曲成哭笑不得得无奈。
“放心,我不会伤他。”蒋溪拍了拍阳王的肩膀。
蒋溪甫一靠近段星房门,那门便幽幽地自己打开,像是准备好了迎接蒋溪一般。
屋内密不透的风,布满了黑色的纱帘,诡谲的紫色灯光发出幽冥般的气息,段星在一片废墟中颓唐地睁开猩红的双眼。
“你来了。”段星波澜不惊,放佛他与蒋溪不是久别重逢,而像蒋溪昨天刚出门,今天又见了。
“我感受到他了。”段星苦笑着:“我能感受到他,神奇吗?我和他之间有一种隐密的连接,你知道是什么吗?”
段星状若癫狂,手上死死地攥着一本闪着幽光的书:“书上说,唯有与其真心相印,才有机会救回他。”
“真心相印,你和他是吗?”段星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蒋溪走来。
“你只会嫌弃他罢了。”未几,段星补充道:“还有躲避。”
段星用蛇蝎般的目光打量着蒋溪:“呦,这气感,你现在无敌了。”
“也是,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有那么多人为你保驾护航,你不修得大业谁修得?”
段星朝天哈哈大笑,在这个仿佛地狱般的屋内,犹如邪恶的鬼魅。
“我不在意当这天下的霸主,也不想当什么乱世枭雄。”段星将密阳宝典拍在蒋溪胸前:“你给我把他带回来,否则,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你。”
蒋溪沉默许久,声音沙哑道:“你们只不过相识短短几天,你怎么对他如此执迷不悟?”
段星大笑,笑出了眼泪,乃至血泪。
他倏地回身,重重地给了蒋溪一巴掌。
“一见倾心,再见万年。你这个自私的王八一辈子都不会懂。”
“穷极一生都不会懂。”
段星终于走出门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出过这座自铸的囚笼。他缓缓地迈出门去,看见他那“废物”哥哥正在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段星苦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闭目塞听呢?
他瘫倒在阳王怀中,释然地睡去。又是同样的梦境,大片大片的鲜红彼岸花流淌在冥河,孤独的三生石浸在花中,喜不自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又是一年花好月满团圆夜。
姚衍却在这样的夜晚,忍着巨大的悲痛,将双亲的骨灰一点点收进金塔。
他以身犯险,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反而是生让他每日如坐针毡。
他收好父母的金塔,静静地坐在一边,密楼里空无一人,尽数被屠尽。
他静静地等待着死亡,可是死亡在今晚放弃了他,选择了光顾另外一个人。
施泽方在庵里一如既往地打坐,没有用任何的防护符,像是卸掉了一切的防备,等待命中注定的一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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