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卿没说话,嘭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高墨堂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俯下身抱住他:“明卿!明卿!叫太医,来人,叫太医!”
他摸到明卿的后脖子上有密密麻麻的疙瘩粒,撩开头发一看,大片红疹延伸到了背部。
明卿面色苍白,像玉石一样的颜色,如雕如琢,同时没有一丝生气,如同死去一般。
第49章 前尘:渡劫11
明卿昏迷了两天两夜,在此期间高墨堂一直没离开,他心中充满恐惧又忍不住抱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明卿在他心中有多重要。
可是明卿真的没有觊觎金印么?
如果真的没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臣支持他,替他谋反……
高墨堂觉得脑子里像被人丢进了一个□□,真假虚实什么都看不清,他这一生累得要命,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斗什么,一辈子满腹诡疑,却不知该去算计谁。
“陛下,宫、宫门……”贴身太监跑进来,满头大汗地跪下。
“怎么了?”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宫门……被难民们撞开……踩烂了,百姓都涌进来,到内宫大门前了,西北大将军率兵正挡在哪里,可是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患有祟疫……”
“你说什么?”他猛地抬头。
“是,这样下去,恐怕祟疫要传进内宫了……”
“杀啊,让大将军杀了那群带病的难民啊!为什么不杀了他们!”高墨堂嘶吼道。
“没……没有金印,大将军不敢妄动。”太监擦擦头上的汗。
“金印?”对,金印,他还有金印。
只要他还有金印,只要金印在他手上,他就是朝阳国的国主,就使唤得动军部。
高墨堂如醍醐灌顶,猛地站了起来,拿着金印去军部调兵遣将。
不能让祟疫进内宫,明卿还要活命……不能让明卿变成那日见到人的那副样子。
他以金印调来二十万兵马,穿盔戴甲,手执红枪,冒着祟雨从城外奔腾进来,一路斩尽杀绝,将堵在宫门口的十几万难民统统杀尽,血肉横飞,将护城河染成了血红色,连淅淅沥沥都祟雨似乎都变成了红色。
高墨堂跑到宫门口,看着这满目疮痍的王都,堆积如山的尸体,惊慌乱窜的难民,鲜血淋漓的城墙……
“这样祟疫就不会进来了,这样就不会亡国了,这样就没有人敢说孤是天命灾星了……”他失了神般,嘴里喃喃着。
又有一波难民从外宫门口涌进来,高墨堂手举金印,几近疯狂般喝道:“金印在此,孤命令你们将祟疫隔绝城外,杀了他们!统统杀掉,一个也不许留!”
他调谴着由百姓的税收培养起来的士兵,让他们杀死交税的百姓们,这里面也许就有他们的父母、妻儿、好友,这些士兵们却无法停下,只能一遍又一遍麻木地杀着,鲜血蒙了眼,也蒙了心。
西北大将军英勇一生,却在这一刻拔剑自刎于城墙之上,其他几十位先前“谋反”的重臣跪在百姓难民的尸体前悲戚痛哭。
忽然一阵剑风,高墨堂胸口一凉。
剧烈地痛感袭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银白长剑从背后贯穿而出——
他脸色瞬间灰白,僵硬地想回头看看是谁,对方却从后面抱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也不畏那剑身锋利,划伤了自己的脸颊。
“明……明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剑的主人,鼻间全是他寝衣上的柏木香气。
明卿满眼绝望地看着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凄然的悲鸣,将他手中的金印拿下,越过他高高举起:“所有大将军听令,停止一切屠杀,金印在手,如临圣旨!”
高墨堂闭眼前,看到的是明卿的背影,那人逆着阳光,手执金印,如天神一般高大。
回顾一生,自己的一生为什么会过成这样,在最低等的地方诞生,过着最低等的生活,那时候她还有阿娘,还有桃姨,还有十几位如同亲人般的姨姨,可是离开那个低等地方的代价,却亲眼看着阿娘死在眼前,那时候才十岁,什么亲人都没有了,连桃姨最后都背叛了他。
终于摆脱了这见不得人的身份,却整日活在“天命灾星”的阴影下,王宫里谁也看不起他,谁都敢欺辱他。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熬到太子之位,父王却将他视如蛇蝎毒虫,无论他多么乖顺,多么努力,始终防着他忌惮他,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直到登基后,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愤懑、痛苦、不公都爆发出来,唯有杀人才能填平内心的空虚,却时常梦到桃姨、阿娘、几位皇兄皇弟死时的样子,整日战战兢兢。
为什么他的一生会过成这样,为什么他生来就是满腹算计、自卑阴险,心里没有一丝光明,控制不住地伤害身边的人,直到亡国之际,他还搞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他这一生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明卿,一股疲倦席卷而来,缓缓闭上眼睛,脑中最后一刻是他年少时的模样,一身青衣白袍,眉目舒朗,言笑晏晏,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如同一道温暖和熙的阳光直直射进了他的心底的泥潭。
明卿……
他终究是遵了先王遗嘱,将天命灾星诛杀。
——
“师尊,这便是……你的天劫?”
顾谋听完,沉默了很久,问:“师尊的天劫,便是要除掉朝阳国的天命灾星?”
“是,我花了二十八年的时间,才过了这道天劫。”师明华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的天劫,在朝阳亡国之前,亲手除掉天命灾星,倘若再晚一些,或者再心软一些,恐怕这道天劫就是送他下地狱的东西了。
在此之前,他原以为天劫便是一朝之战,凡界的说法五花八门,从来没有仙人下凡告诉他,天劫或许是需要一生的历练来渡过。
“那后来呢,师尊成了朝阳的国主?”
师明华笑笑:“没有,师尊……去种田了。”
之后,他去了一个离朝阳国很远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种了一辈子的田,活到了七十九岁才飞升。
朝阳国最后还是亡了,只是在唐桀的转世死亡的那一刻,祟雨消失了,祟疫也随着时间慢慢自愈,万千百姓们活了下来。
师明华在另一个时空,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而唐桀“死后”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以补天石碎镇压于地下,师明华直到前不久才飞升到下天庭,诸事繁忙,便一直没有来看他。
好似这悲苦又挣扎的一生,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真是……活该。”顾谋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冒出这么一句话。
的确活该,唐桀这一生作恶多端,导致九州大地祟雨频发,祟疫蔓延,不知多少国家为此灭亡,多少本该平安一生的百姓家破人亡。
天庭为他降下的天谴,便是这挣扎而又悲戚的一生,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便开始受苦,誓要他尝尽人生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他举目无亲、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要让他看着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再让他亲手杀死最亲的人,并且为此恐惧一生、终日惶惶不安,让他在最后一刻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亲手杀死,更要他尝尽每一个因祟雨而亡国的君主之恨!
唐桀啊唐桀,这道天谴,当真是淬了毒。
他接受的是一生的惩罚,而与此同时,与他转世到同一个国度,过着同样一生的师明华,接受的却是代表着洗净铅尘、脱胎换骨的天劫。
一个是天谴,一个是天劫,真是残忍。
师明华也明白这其中之意,所以他不敢下来找唐桀,心里甚至隐隐有些害怕再见到他时,他的眼神会是怎样,不知道经历过常罐儿一生的唐桀,又会在心中埋下怎样的恨意。
伴君左右,辅佐一生,“明卿”终究是食言了。
这是师明华飞升后,师徒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在这几十年间,顾谋设想过无数次再见的场景,他想着若有哪天偶然间在民间道路行走,他蓦地一回头,会看到转世的师明华在挑选玉器,或与人交谈,那人或许换了种打扮,或许已有妻室,或许家世不富,但一定依旧面若冠玉、谦谦君子。
他设想过那样的情景,遥遥站在远处,看他一眼便热泪盈眶,可真到了这一刻,师明华仙气飘飘地站在他面前,眉眼温润,风度不减当年,他反倒……并无想象中的激动。
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恨了,不再恨师明华当初与唐桀暗中勾结,也不再恨他“辜负”自己一片心意,他学会了珍惜,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又要离去,他不知如何多争取一些时光。
顾谋不像当年那般偏激,而是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饶是如此隐忍,他仍旧有些紧张:“师尊此次下凡,不知要待多久,不如随我弟子去天府之阁小歇几日,嗣晨师弟如今已是明庭长老,心里却始终挂念着你。”
师明华淡笑着摇摇头,道:“怕是没有时间了,唐桀已经冲破封印逃去三界,不知又要惹出多大祸事,或许又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与之争斗。”
自打他飞升后的第一天起,他虽只是名散仙,并非上天庭的仙官,天庭派下的差事也大大小小便不断,他才明白神仙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没有选择去当一名云游天外的闲仙,而是选择入神官座下,救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