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心慌更严重了,这样一个看外表就不凡的孩子摆在宫中,若是国主早逝,她腹中之子又年纪尚小,又该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她被高墨堂牢牢地搀扶着,十四五岁的少年底盘很稳,臂力也好,竟不让她费半分力气,二人在御花园走着走着,环形的湖道给夜色带来丝丝凉气,身上的闷热气也退了不少。
“罐儿长大了。”她突然开口。
“嗯,这样桃姨也有人保护了。”高墨堂道,听不出什么语气,有些温软。
“唉,桃姨不需要你的保护,只希望你啊,能平安过这一生,不争名夺利,身体健健康康的,桃姨就满足了。”阮桃儿缓缓道。
高墨堂听她说完,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肚子,道:“桃姨说的是。”
“肚子里有你十弟,等他出世,桃姨也就封后了,罐儿以后要好好辅佐弟弟,不要让他像六皇子那般骄奢淫逸。”阮桃儿摸着肚子道,因为是低着头,所以看不到高墨堂的表情。
听着她这越说越变的话,高墨堂难以形容心底有多凉,不知桃姨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梦想。
“桃姨希望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不还是向宫里散布了那些可能让我不那么平安的流言么?”
阮桃儿脸色一变,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道:“你说什么?”
“四皇子出生时带有一尾,其母以菜刀斩断,怕被人察觉所以才偷偷抚养。”高墨堂慢慢地说。
若不是撞见明卿审问那些人,若不是听那些人亲口说是哪个宫传出的,高墨堂都想不到,阮桃儿竟干出这种事,而明卿觉得荒唐的是这些流言的内容。
“桃姨,编东西也编得像样点儿,这种市井小册里看来的东西来安在人身上,未免有些艰难吧?”
高墨堂似是无奈地嗤了一声:“出生时带一尾,妖怪么?”
第44章 前尘:渡劫7
桃姨还未从惊愕中平复下来,她瞪着眼睛脱口而出:“那是真的。”
“你说什么?”
“你出生的时候,真的带有一尾,上面长着灰色的毛,湿漉漉的,我和你娘都吓得半死,浣衣局的好几个婆婆都看见了。”
高墨堂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开口:“真是荒谬。”
“荒谬至极,桃姨,你要编谣言害我,也编个正常点儿的,这种话说出去能有人信吗?”
“这不是编的!这是真的,你还记得当年的灾星之说吗,罐儿,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怀疑吗?”阮桃儿急道,一张脸好像变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样子。
殊不知在阮桃儿眼里,高墨堂也早已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你阿娘那年自尽,的确是因愧疚之心,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因为生下朝阳的天命灾星,她生下一个带尾的妖怪,心中感到屈辱,却又不忍心将自己的孩子杀死,在国家与私心面前,她选择了自己的私心,这才是她的愧疚。”
“桃姨不怕告诉你,你生来就不该存在,但既然活下来了,便好好活着,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太子之位、未来的天子之位是你十弟的,你可别和你弟弟抢。”阮桃儿警惕地看着他。
高墨堂突然笑了,他缓缓道:“不知道我阿娘听见这话,不知道她若此刻出现在这里,还认不认得昔日的姐妹。”
“…………”
“桃姨,不如你叫她一声,说不定刚刚就是我阿娘在梦里找你呢。”他转了转食指的扳指,红宝石折射的光闪进阮桃儿的眼睛里,让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
高墨堂手指往湖面上一指,道:“桃姨,你看,是不是我阿娘来了?”
阮桃儿脸色苍白地朝水面一瞧,什么都没有,转头一看,高墨堂的身影不见了,她吓得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一道红色的光又闪进她的眼睛里,阮桃儿脚下没踩稳,竟直接从桥上栽了下去,“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救命!救命!”水中的女人使劲扑腾,嘴里咕噜噜吐着水泡。
高墨堂刚才只不过是在她转身的时候躲在了另一边而已,是阮桃儿自己心里有鬼,他站在桥上看着她扑腾,克制住了伸手的欲望,内心挣扎不已。
桃姨……反正她已经不是桃姨了。
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的心一般,反正她已经变了,甚至还想在宫中散布流言毁他名誉,那就去死吧。
是她活该!她忘记了曾经与阿娘的情意,那就该死!
在宫人们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的的瞬间,他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当晚,阮昭容溺水而亡,腹中孩子还未到临盆期无法催生,一尸两命。
国主接连遭受重击,好不容易出现的喜悦在此刻被一把掐断,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在阮桃儿下葬前,他一直都看着高墨堂,后者双目通红,看不出任何异常。
天命灾星……
国主耳边不禁想起国师的话:“天命灾星,为男性,克母克妻克父克手足,王室龙脉由此绝断。”
真的是天命灾星吗?
可真正的天命灾星,多年前不是已经被除掉了么?
明国师一生算无遗策,难道真的是皇室无福,一切都只是巧合么……
饶是如此告诉自己,一年后再立太子,还是选择了八皇子,他对另外一个儿子始终心怀戒备,哪怕知道他什么也没做,哪怕明白他是最无辜的。
国主年纪越发苍老,渐渐地将国事分担给自己的儿子们,批改一些琐事奏折都交给了太子处理,明知自己更看好四皇子高墨堂的处理方式,却从来不敢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一点儿实权也不会落在他的手上。
久而久之,高墨堂面上不动声色,温和地接受一切,心里却恨上了这位父亲。
这些年少了皇弟们的排挤后,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但这些情绪只会在明卿面前表露,明卿很心疼他,知道他心中无处发泄的不公。
“没关系,就算你不是太子,以后也可以为你的皇兄分担国事啊,陛下只是受了流言的影响,前些日子我见八殿下,发现他思想开阔了不少,这些年他也没再与你起冲突,想必他心中是信任你的。”明卿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谁稀罕他的信任!”高墨堂目眦尽裂,将砚台往地上狠狠一砸:“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分担国事,什么实权,我只是受不了高天原的那个眼神!他像看……像看毒物一样看着我,像看一只毒蝎子!像看一只毒蜈蚣!”
“不可直呼陛下名讳!”明卿吓得起身关上了门。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就成了灾星,桃姨也那样说我,甚至编造出那样荒谬的话……”他蹲下来慢慢抱住脑袋,浑身无力地瘫在明卿怀里。
“你也知道,那是编造出来的流言。”明卿认真道:“比起八皇子,我更愿意待在你的身边辅佐,日后跟随你这闲散王爷或游山玩水,或为国分忧,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你可说好了,无论如何,你都要陪在我身边。”
“自然,这是一生的承诺,明卿无悔。”
三年后,太子前往边州探察民情,回程途中坐骑被一群野马带偏,直接往乱石谷上奔,太子被甩下马背,一头狠狠磕在随处可见的尖石上,当场身亡。
坐骑被找回来检查,身上没有暗针,也没有被下药,回程的路是随便走的,不存在提前埋伏,就算提前埋伏,也没人能管得住一群毫无纪律的野马,所以说,这件事与他人无关。
至少,与高墨堂无关,他身下一个兵都没有,也没人会为一个宫里不得势的庶子卖命。
国主得知此事后,彻底病倒了,整日昏昏沉沉不得清醒,以汤药吊命,高墨堂笨拙地接管了一切国事,一点一点处理起来,倒也有模有样。
国主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似乎抱着艰难的决心,将他册封为太子,可高墨堂在他的病榻前行大礼时,却发现父亲的那个眼神,虽然浑浊昏黄,却又和多年前的那个眼神重合了。
这次又多了一些东西,好像是抱着极大的挣扎,最后只剩下无奈、无力、绝然。
这是一道令他极其难受的眼神,好像在明晃晃地告诉他:
孤不信任你,孤立你为太子是无奈之举,孤希望你从未存在于世。
册封大典后,他迁去了太子殿,明卿望着他空洞茫然的眼神,心有不忍:“别这样,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你便是未来唯一的国主,从此以后要开始担负责任了。”
他沉默了半晌,讷讷开口:“明卿,你说这个位置,真的是属于我的吗?”
“此刻你既然坐在这里,便是上天安排给你的,而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伴君一生。”明卿坚定地在他面前跪下,行了个大礼。
国主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到最后一口汤喝进去马上就吐出来,整个人一身如同散了架的枯骨,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突然一天傍晚,国主躺在床上直视殿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唤人拿来纸笔,宣召太子高墨堂、太傅明卿,以及九位朝廷重臣觐见,亲口宣读了遗嘱,大意为:孤死后太子继位,明卿太傅辅佐左右,国印交由太傅保管,若太子有任何残害江山之举,太傅可替孤行道,自立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