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宫女们也哭了,她们的确舍不得这个孩子,于是大家找来菜刀,狠心将婴儿尾椎上的小尾巴切了下来。
“只有这样了……能不能活,便看他自己了……”老宫女喃喃道。
上报国主,过上富足的日子是不可能了,此时的她们却早已忘了初衷,一心只为留住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将来不能给她们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还会成为一个隐患。
刚用菜刀斩掉尾巴,院子外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不少侍卫聚集在门口。
“国主有令,万贵人母子遭人毒害,下令排查宫中所有寝室,不得违抗!”
众人吓得乱了阵脚,焦急万分的时候,一名老宫女从床底搬出了一个宽口的腌菜罐子,罐子不小,里头腌着酸萝卜酸豆角,她们将婴孩包好放入罐子中,才逃过了排查。
正因为这只罐子,他才死里逃生,之后每次宫女们出去干活,就把他藏在罐子中,半岁以前的不少白天都是在腌菜罐子中度过的,于是宫女们给他起名叫罐儿,随母姓常。
常罐儿在一堆老宫女的照顾下学会吃饭、走路,母亲用尽全力待他好,老宫女们每日饭食里都挑最有营养的给他吃,如此也平安无事地长到了五岁。
五岁的常罐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漂亮,一双眼睛已初见凤形,白白嫩嫩,比常慎月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家越看越喜欢,若不是亲眼看着他从常慎月肚子里出来,还真不敢相信这个容貌仅是清秀的女人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
她们本以为常罐儿出生时生生斩掉那一条尾巴,估计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这孩子不仅活了下来,连断尾的那个地方也没留下疤痕,仿佛那条尾巴从未长在这里过一样。
常罐儿从记事开始,便只见过浣衣局的十几个女人,他的世界仅是那一方破旧的小院子,院子中间一片草地,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直到有一天,浣衣局闯进了一个小男孩,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也煞是好看,身板又细又直,常罐儿平时听见老嬷嬷们夸自己长得漂亮,却从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直到见了那个小男孩,这个词自动在脑中生成。
小男孩一身白纹锦缎,衣服干净整洁,主要是那股子矜贵之气,差点闪瞎了常罐儿的眼,他从未见过如此体面尊贵的人物。
这就是外面的人么?他心想。
常罐儿扯了扯身上破破脏脏的麻衣,这还是嬷嬷们捡别人不要的衣服洗干净给他裁剪制成的,上头四五个补丁,无一不在嘲笑他。
他才五岁,小小年纪便有了这些心思,还是在对外界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在大人的眼里应该是难以想象的,这种小孩大多不是善辈。
对比明卿,他就坦然多了,甚至并未觉得常罐儿身上的衣衫有何不妥,平常又礼貌地问他:“小兄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王宫太大,转着转着便迷了路。”
“这是浣衣局。”常罐儿小心答道。
“你是皇子吗?为什么宫宴上没见过你?”男孩说完,才想起了什么,随即自报家门:“我是跟随父亲进宫的,父亲是明国师,我叫明卿。”
第40章 前尘:渡劫3
见面自报家门是礼貌之举,家中教习老师多次强调的,可这番自介听在常罐儿耳中却变了味道,好似在嘲笑他这见不得人的身份。
“我……我叫常罐儿,不是皇子,是……宫女的儿子。”常罐儿低头怯道。
明卿一愣,宫女生子?这是什么概念,他并不是不知。
他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也明白世间万事皆有苦衷,于是没有过分执着于这个问题。
“罐儿,名字真可爱。”明卿和熙地笑道。
那一天下午,明卿都待在院子里,他本意是想找回寝宫的路,见了常罐儿后却被眼前四五岁的漂亮小孩吸引了目光,觉得他甚是可爱,便陪他玩耍了一下午,临走时还将腰上的一枚佩环随手摘给他,只道改日再来。
结果这枚佩环当晚就让常慎月发现了,他母亲吓得半死,直逼问他今天见了什么人,常慎月本以为这院子中平时不会有外人进入,也就没人能发现这院中还有个孩子。
常罐儿也被他母亲这惨白的脸色吓哭了,抽噎着解释:“是一个哥哥,叫明卿,他说……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你个傻孩子!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呐!你可知阿娘与几位姨姨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有多难么!”
一旁掌着油灯补衣裳的老宫女叹了口气,道:“慎妹妹,你过于紧张了,我倒听说那明家的儿子,品正端方,应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
阮桃儿沉思了一会儿,道:“姐姐,罐儿如今身体与常人无异,就算国主见了也不会猜到他曾经有过异象,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与国主相认呢?”
“妹妹说什么胡话,若是国主问起,为何今日才说,我们又作如何解释?!”
“哎呦,我的傻姐姐,咱们就借助那明家公子的力,将这事慢慢透露给皇上,连明家公子都一口咬定他是皇子,咱们姐妹再一起作证,就说……说是姐姐当初恐遭瑶贵妃迫害,才瞒到如今!”
常慎月细细一想,想到自个儿的孩子从小长在这下等人生活的院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难不成长大后就随便塞到侍卫部或太监所么?
这样想来,也就默许了儿子同那明卿公子来往,只是何时揭露此时,只愿顺应天意,她素来胆小,千万莫叫她来指使便好。
明卿说,他入宫是来接受深度教习,所以会在宫中常驻学习,有朝一日望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明卿厌倦了宫中那些虚情假意的寒暄相处,对他而言,常罐儿所在的浣衣局后院,人少又安静,就成了极其珍贵的清净之地。
常罐儿性子活泼,而明卿性子则较为温润,只是常常发现常罐儿小小年纪,心思倒挺深,单纯归单纯,思事却有些极端。
明卿话不多,把他当弟弟看,而且十分心疼这个长在深宫内院的孩子,又发现他自尊心极强,敏感得不得了,所以明卿对他的身世从不过问。
每日午后斗蝈蝈,看看画本子,时不时给浣衣局的小男孩带些宫里好吃的糕点食物,就这么过了五年,明卿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模样,身姿挺拔,一头墨发规矩束起,气质温润和熙,成为内宫不少女眷的倾慕对象。
明卿天资过人,在御书房的编书老师手下学习,早早出师,老师返乡后便接任了宫廷太傅的位置,只专门教导太子一人。
还没等几个宫女自己开口透露常罐儿身份,宫中便先起了流言,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口中传出去的,说浣衣局里头住着一位落难皇子。
国主年过半旬,这九年内八个皇子竟陆陆续续殁了四个,都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生怪病的,有失足落水的等,剩下的四个皇子中,最聪慧的太子也身体孱弱,久病难医。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如何,后宫妃子再没怀过,国主接连失子,早已心病难医,老态尽显,便将仅存的几个儿子视作珍宝对待,生怕再有个不测,大统无人继承,听到流言说宫中竟有一位落难皇子,连朝服都没换下,马不停地自个儿亲自赶往浣衣局查看。
宫人们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狭窄的浣衣局门口,老太监推开腐朽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大院,常罐儿听到响声从屋里走出来,还以为是母亲几人回来了。
四目相对,老国主心中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常罐儿的一双凤眼长得贵气十足,明明只有五分相似,却因为这血浓于水的熟悉感生生看出来十二分。
国主在一瞬间就认定了,这一定是孤的儿子。
比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一个皇子,都更像是他的儿子,凛冽,谨慎,一双眼不谙世事却仍旧幽深。
下一秒他的想法却被突然推翻,只见常罐儿眼中的贵气不见了,他跌坐在地,只剩下一个普通人的恐惧,甚至比普通人来得更平庸、懦弱、手足无措。
侍卫们押着几个宫女走进来,除了两个年轻的,其他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弱妇,她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膝盖往地上一跪。
“阿娘……”常罐儿不禁脱口而出,心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都给我在陛下面前跪好了,老实回答问题!”老太监高声道,对着跪了一排的瑟瑟发抖女人们。
“那个孩子,是谁的?”老太监拂尘一摆,指着院里坐着的常罐儿。
宫女们头都不敢抬,一个个抖得跟筛糠似的,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问你们话呢!”老太监厉声道。
“是是、是奴婢的……”常慎月哭着答道,整个人快匍匐到地上。
国主没想到现下的局面是如此混乱,也没想到这孩子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长相只能算是清秀,皮肤蜡黄,不懂打扮,跪在地上哭的模样懦弱得让人看了心烦。
老太监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常氏……常慎月。”
“你抬起头,孤要问你话,不要畏畏缩缩。”国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孤问你,这孩子是孤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