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走出门的梁汀也回过头,然而陈融遮住了他的视线,对院里三人投以不无轻蔑地一瞥,揽着梁汀肩背离开了枣冢。
那最后的眼神也有些费解,大概陈融没搞明白,怎么萍水相逢的人要管他家闲事。
问得好。谢致虚心道,我也十分疑惑来着,怎么人家进来烧柱香,二师兄非要凑这热闹呢。
线香还未燃尽,余烟袅袅斜没入草丛间。纸灰倏然而散。
柳柳若有所思道:“五哥说的怀璧其罪,就是陈记果铺得了梁公子青睐,知道了梁家秘闻,被灭口?那这场灾祸岂非是梁汀造成的么,因为自己的缘故使无辜好友罹难,梁汀心中难道没有愧疚……”
柳柳也逐渐消声。
怎么会没有愧疚。梁汀的愧疚早已化作枣树根前石板上道道雨洗不褪的灼痕、杂草丛中点点风吹不散的灰烬。
活着的人永远比归去者更生受痛苦折磨。
走过枣冢巷子,今日的游春算是有了结尾。谢致虚正要提议回客栈吃饭,突然听见柳柳音调平淡地开口:“什么样的人该死,你只知其一其二,不知其三。”
谢致虚一愣,意识到是奉知常在说话。
奉知常目光落在枣树上,眉心纠结,许是被线香呛了,手指无意识抚摸喉咙,咳了一下。
“第三种人,他不与人结仇,也没有怀璧之罪,却常使旁的无辜之人因他而遇难。这种人出生就令人生厌,使人巴不得从眼球上剜去他的影子。即使再愚钝之人,逢上这样的命运,也早该明白世上没有他的位置。别人舍不得为他双手沾血,他自己也应没有脸面活下去,因纵然他活在世上,也如同出生即死。”
“存在即是他的罪孽。”
第31章
晨起得早,一路折腾回到福云居正赶上午饭时间,武理竟已备好一桌酒菜等着招待他们。
这一桌菜山珍海味齐聚,大鱼大肉包罗万象,细数之下从阊门销量火爆的旋煎羊白肠,到州桥头的炸冻鱼头,再到春樽献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等不一而足。满桌洋溢着一掷千金的豪气。
谢致虚目瞪口呆,问武理:“官府将你丢失的钱袋追回来了?”
武理翻了个白眼:“四十两以下都不予立案好吗。这是老越的断头饭。”武理十分同情地告诉他们,历时半年,中间隔着西凉茫茫平沙、关中数重江河山川,到了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越关山的逃离计划终于宣告破产,被他家护卫逮了个正着。
“我和老越就商量着,反正都被发现了,不如吃顿好的再上路。谁知老越这人真是一渡长江心不悔,不成功名誓不还,觉悟太高了,即使面对如此困境也要负隅顽抗,我和他家护卫都等他开饭呢,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又溜了,”武理假惺惺叹息道,“这么多菜也不能浪费了,唉,看来我们天残门弟子生来就肩负着收拾残局的责任啊,残残相惜,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柳柳恼怒道:“你神经病啊,什么天残门。”
奉知常看了她一眼。柳柳立刻换了副冷漠口吻:“神经病啊,谁和你残残相惜。”
奉知常忍了忍,没有再给出第二个信号。
谢致虚假装没看见,低头吃饭,心想柳柳这姑娘长期进行沉浸式台词表演,竟然也能保持相对良好的精神状态,可见不是一般人。
席间,武理发现了谢致虚别在腰间的匕首,听他讲述在青缨山庄遇见的假道士,十分感兴趣,放下筷子端着匕首研究。
所谓江湖万事通,或者百晓生,或者包打听,正是由于他们对世间八卦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常常能成为泄密的关键人物,因此总是引来多方追杀,有些观众为了杜绝剧透,甚至提议封杀这一职业。但对于说书人而言,武理这种人之所以不可或缺,乃是因为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发挥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我知道了,”武理放下匕首,抖开扇子,扇面上金墨漆着“谛天机”三个大字(看扇骨价额不菲,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或许又是越关山的上路钱也说不定),“你遇见的那个假道士,实则是真道士,乃东北皇人岭二弟子吕惠是也。吕惠此人长得尖嘴猴腮,面□□猾非常,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因常仗师门名义行坑蒙拐骗之事,被宗主朱得象惩罚,逐出师门,必得日行一善积满三百六十天才可重回皇人岭。至于这把血算盘,确是皇人岭在册的兵器。传闻开采矿山时发生意外,死了许多工人,铁矿沾染血气十分邪性,用以锻造出的兵刃对人命气息非常敏锐,能测杀心记血债。皇人岭一共用这种矿石锻了两把兵器,一把是你手中杀人计数的血算盘,还有一把乃是奉皇帝之命所造,一把名唤明心的长剑,帝王交予身边近臣佩戴,凡有贰心,明心剑身顷刻红如赤炼昭示无遗。明心剑现如今在丞相王赣手中,已安份有十余年,血算盘也从未流出皇人岭,是以无人知道这邪矿石的传闻是真是假。吕惠既将血算盘暂借与你,咱们不如来试它一试,好教为兄也得一份超越同行的见闻,如何?”
即使足不出户如谢致虚,也听过皇人岭大名,这是一个因山中有金玉而得名的宗派,此金玉非彼金玉,乃是以金玉形容矿山的珍贵非凡,皇人岭地理得天独厚抱山守矿,锻造出的兵器削铁如泥吹刀断发,最受武人欢迎,每年收到的订单多如牛毛,积财无数。坊间流传一句俚语——剑出皇人岭,亮相三分血,学艺不出师,逢朱颈上缺。这个朱,便是指皇人岭宗主朱得象,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完全不通武艺的人,只要手里有皇人岭的兵器,即使对阵高手,也能取他项上首级。足以见得皇人岭威名远扬。
只是近几年皇人岭的兵器渐少流传在外,据说是被朝廷军队垄断了。
血算盘既是皇人岭登记在册的兵器,应当属于并不出售、只作门派私用一类,竟然会落到自己手中,谢致虚也很意外,忍不住问武理:“你想如何检测?杀个人来看看它究竟会不会留下血痕计数吗?”
武理道:“你瞧瞧你这榆木脑袋,啧,咱这儿不正有现成的么……”他朝谢致虚挤挤眼睛。
谢致虚:“???”
奉知常冷冷飞来一记眼刀,柳柳上手扯下一条羊腿,朝武理吐吐舌头。
哦,谢致虚想起来了,手中沾染人命者握上血算盘,匕身也会有所反应。他如实相告:“我们三个在山上就轮番摸过了,一点变化也没有。”
武理眨眨眼睛,无趣地收起扇子,嘁了一声。
下午也不见越关山回来,有住店伙计进去打扫,出来时将两扇门大敞开,以示空房待客入住。
谢致虚陪武理坐在二楼栏杆上投喂后院老四,看见越关山原来住的那间房中一应物件归置齐整,随身行李都不见了。
“越兄真的走了么?”谢致虚问武理,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越关山还没来得及和梁家金刀银枪比试呢。眼下梁汀情况好转,梁稹都有心情去游春喝酒了,本来应该是有机会的。
“放心,”武理道,一边用长箸叉起大块卤牛肉,丢进老四洞开的大嘴,“老越永远不会屈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可以被暂时地打倒,但绝不会被打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逮着机会,他还会回来的。”
谢致虚不由得肃然起敬,没想到越关山被武理嫌弃了这么久,临走前竟然靠一顿饭收买了人心。
残阳橙红如燎,烧透了半边天,山塘河水变得鲜艳活跃,摇晃着暮归的小船。风过河面,呜呜吹响千家瓦顶,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惊飞满城乌鸦。
青黑的鸦羽遮天蔽日,仿佛在这火红炫目的傍晚得到某个号令,齐往城西振翅飞去。
“你干什么?”武理讶然问道。
谢致虚正将床榻拖出房间,幸而客栈为了便于管理,床榻都采用较轻的木质结构,搬运起来并不太费力。
越关山空出来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奉知常的房间,位置靠角落,门前无人过路,谢致虚把小榻拖到奉知常门前,又抱来一床薄被。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不祥的预感,”他对武理解释说,“今日带二师兄去了许多地方,怕刺激到他,我今晚在门前守着,以防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武理问:“能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谢致虚思考片刻,趴地上在床榻到门槛间牵起一条串了五枚铜钱的细线。奉知常腿脚不便,行走总要借助轮椅,只要他夜间外出,轮椅碰到细线,五枚铜钱撞击发出声响,谢致虚就能醒觉。
“不知道,你就当我想多了吧。”谢致虚回答。
直到入夜,奉知常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期间只有店小二上来过一次,见客人睡在走廊里,大惊失色。
“只此一晚,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
好在二楼客人不多,两人顺利达成相互理解。
春夜有徐徐凉风,搭一条薄被正合适,谢致虚躺在榻上,山塘河沿岸灯火映红他半张侧脸,奉知常门前阒寂无声,充满着沉睡的宁静氛围。
会发生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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