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虚猝不及防,有点尴尬。梁稹样貌普通,丢进人海就找不见,远不如其妻给人印象深刻,这样搭配的夫妻诞育子嗣,多半也希望后代同长相出色的一方更相似些。
梁稹从善如流握着谢致虚的手,和善笑道:“张先生多次同我提起过,说起来真是要感谢你……不过,我倒是有些疑问,怎么这么巧我儿刚病倒,小兄弟便能拿出解药呢?”
梁家主原来也只是看上去和善可亲。
张医师替谢致虚解释道:“也不算解药吧,老朽研究过那种药丸,其中蕴含珍稀药材无数,对应可缓解多种毒素,算是比较通用的解毒丸。但用在梁公子的病症上效果不能算最佳,老朽于是从中提取中所需的一二味材料,辅以对症药引,才最终解毒。”
梁稹恍然大悟——脸上恍然大悟,实际他可能也不太听得懂医家言论——亲切地大力拍拍谢致虚肩背,递来一樽酒:“原来如此,小兄弟千万谅解梁某人方才的失礼,唉,这几天官府日日上门磋商抓捕嫌犯事宜,梁某人也犯了疑心病见谁都有问题。”
谢致虚的脸差点给他拍进酒水里,连忙接过与梁稹碰杯,仰头饮尽。酒是果子酿,酸酸甜甜,不烧喉。
“咳咳,好说好说,梁公子已痊愈了吗?”
“唉,”张医师愁眉苦脸,“就是嗓子总不见好,应是对声带造成了损坏,致使说话十分艰涩呕哑。”
梁稹冷哼道:“那贼人不就是宣扬要我儿成哑巴么,还需先生尽心尽力,莫要遂了贼愿。”
谢致虚见缝插针,问道:“此人刻意与梁公子为难,莫非是当年惊动平江府上下的绑架案余党?”
哦?哦!张医师抚着胡须点头深以为然。
看来当年的绑架案的确已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梁稹也不忌讳,直言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伙匪徒已被安抚使尽数剿灭,投胎投得早恐怕都有你这般年纪了。”
我……我好歹也过了加冠礼。谢致虚不禁扪心自问,看起来真就如此脸嫩么?
“不过湖岛四面环水,包围不便,或许真有跳湖逃生的也说不定,您认为呢?”
梁稹与张医师都奇怪地看着他。张医师说:“谢小兄弟,你记岔了吧,我听说绑架是在郊山啊,当年知州下了百里禁令,漫郊连只鸟也飞不出去,怎会让匪徒钻了空子。”
梁稹也说:“十三年过去,再想起来还是惊心动魄。富贵人家遭遇绑架勒索是常事,绑匪若是拿不到赎金就会害人性命。当时发现得太晚,等夫人交出匪徒的留信已过去月余,全家都提心吊胆生怕为时已晚,汀儿性命不保。”说到此处,梁稹兀自摇头,神情仍有些戚戚。
张医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桩养活了城中数家茶楼的轶闻之细节,忍不住追问:“老朽一直很奇怪,怎会过去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小公子失踪了呢?过去传过许多版本的故事,呃,想必都并非真相罢?”
谢致虚留出耳朵,余光一瞥奉知常冷白的侧脸,也看不出他在听没有。
“真相?真相就是家丑不外扬。”梁稹喝空了整一壶酒,侧旁立刻有人给他满上。梁稹揽着张医师肩膀,一黑一白两颗脑袋哥俩好地凑一块:“先生,我同你说,这聪明女人要不得,笨女人也要不得。当年匪徒的信被我夫人摁下,她竟以为是我儿子的恶作剧,唉,我犯下的过错也不怕给人知道,从前我夫妻二人确实对儿子疏于关怀,若不是儿子已失踪月余,我都差点以为这是儿子为了引起注意,自导自演出来的。”
身边一直没有动静,谢致虚转过头去,心想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结果一看之下差点没把心脏骇得跳出胸口——婉转流曲的溪流载着一樽清酒,正正停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垂着目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什么。
对岸已经在起哄,饮一杯酒就要献一首好诗。
“别”字刚从谢致虚喉咙里蹦出半截,就见奉知常捞起酒樽,一饮而下。
谢致虚:“………………”
“好!爽快!”
“小哥,且赋诗一首来听听嘛~”
谢致虚:“!!!!”
奉知常喉结一动,好似真在酝酿什么绝世好诗,然而谢致虚知道他只是将果酒在口中过了一遍,咽下喉管罢了。这下翻车了……
然而奉知常并不在乎,他撑着左腿膝盖站起来,那酒液流进他胃里跟清水似的,半点没能融化他脸上的寒冰。溪畔众人都等着他诗兴大发,他转身就离开。
“哎干什么去这是?”
“怎么不守规矩呢,喝了酒就得留诗啊!”
“这人腿是不是有毛病……”
“我来,我来,”谢致虚捡起被奉知常撂下的酒杯,斟满后一口饮干,覆杯转示一圈,“文章勿强求,匠气污兴游。清乐杂哀丝,无复与人言。”
亭午时分,曦日悬空,遍野花发千枝芳菲如云。
游人尚未兴尽,半山腰处只谢致虚三人要登车离开。
“后山还可采撷当季新茶,再等一时半刻,山庄还有烤全羊分与游人。”牵车来的小厮一脸替他们遗憾的模样。
柳柳将轮椅在车中固定好,又下车去,说忘了一样东西。
奉知常这会儿倒是既不暴躁也不阴沉了,漫不经心从半搭帘子撩起的车窗看出去,像有心事似的。谢致虚没敢打扰他。
等了一片刻,柳柳怀里抱着一卷东西回来,车子起行回城。
是一卷画纸。
租的车子足够宽大,柳柳将画纸在底板上平铺开,语气十分雀跃:“快看,画得可好?!”
谢致虚睁大了眼睛,惊讶语塞——
那是他们三人在桃林前的合像。桃汁儿溅成的花瓣纷繁翩飞,那工巧画生因势就形,一袭灰白衣袍的俊秀青年坐在轮椅,膝头一把古琴,挽着双环鬓的娇俏小姑娘托腮望着他,似乎在倾听琴音,侧旁还有一个借花试剑的侠客,露出半张与谢致虚神似的脸廓。画生观察得很仔细,见谢致虚腰佩长剑,便为他塑造了这么个角色。
抚琴舞剑,在一片绯色背景里,阴差阳错留下了他们最融洽的相处。
第30章
“画得好吗?”柳柳又问,两眼晶亮。
奉知常看过一眼,丝毫不感兴趣。谢致虚点点头:“好……好看。”心情一时难以形容,这种与亲人朋友合影的画像,在他记忆中有印象极深的一幅,乃是谢家庄百余号人齐聚在山门前留下的,由当朝名家麦客老先生所绘,被父亲装裱在正厅。
后来谢家庄在山火中毁于一旦,也不知那幅画如今还留有灰烬否。
“是吧!”柳柳开心道,“我还多给了二十钱打赏呢!回到邛山后我就把它裱起来挂在雪屋里——哦,可惜五哥不能时时看到,不过你可以来山顶做客,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她实在满意极了,将画纸卷起来装进画筒,抱在怀中。见她这样单纯开心的模样,谢致虚忽然就对奉知常生出一股恼恨,无论为着什么样的理由,一意孤行地毁掉眼前安稳生活似乎都是不可原谅的。
车子进了城,一路将他们送往另一个目的地。
道旁闹市喧杂,柳柳放下车帘,困惑地问车中两人:“咱们不回客栈吗?”
谢致虚答道:“先不回去,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正说着,车子停下来,柳柳扶着奉知常,谢致虚帮忙把轮椅搬下去。眼前是一条幽邃小巷,不过三尺宽,一人通行尚嫌狭小,若是手脚够长,甚至可以双足抵着两边石壁翻进院墙。
巷深处绿荫交织,凉气袭人。
柳柳推着轮椅避开巷道风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谢致虚没回话,巷口支摊卖蜜煎果子的小贩热情道:“哟,几位是外地人吧,这儿可是本地三大怪谈之一的枣冢巷子!赫赫有名的鬼巷,每年都有好些个专爱怪力乱神之谈的来朝圣嘞。”
一缕凉风从巷里钻出,裹着湿冷的潮气扑在三人衣角,柳柳不易察觉地打了个激灵:“鬼、鬼巷?”
“是嘞,您看这巷子虽然贯通两条街,本地人却没有敢抄捷径。传闻每逢月圆之夜,阴气积重,巷子里徘徊不去的冤魂就会发出嚎哭悲泣之声,诉说枉死的冤屈与怨念。此时不慎过路的行人被这股积怨摄魂,就会重现当年惨象,待翌日天明再有人经过,从深巷里流出的鲜血已染红了整条街道。”
“真、真的假的,这条巷子死过人?”谢致虚听见柳柳牙齿在打颤,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这么小。
小贩的声音变得诡异:“不瞒几位,曾经也有外地人不信这个邪,偏要从巷子抄近道。嘿,不说别的,您就看这巷子这么窄,是最容易招贼的,城防所也没有封禁整改,这说明什么——连小偷窃贼都不敢钻这条巷子啊!果然么,我在这儿摆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进去巷子的外地人还能从这儿出来的!”
柳柳还要听,小贩却就此打住,用油纸卷了个手托示意他们:“几位来点果子不?听故事的时候嘴里没点东西怎么成!”
柳柳:“…………”
谢致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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