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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惘 (麦客)


  谢致虚上次经过枣冢巷子,便是武理和越关山在摊前边吃果子边听小贩闲侃。这套营销不知骗了多少外地人的钱袋。
  他刚要掏钱,就见一道白光闪过,精准落进小贩卷的油纸手托里。
  “哎哟哎哟!”小贩倒出一看竟是粒碎银,差点没把舌头咬断,“这位老爷也忒豪气了!您是要把我这摊子全盘下来么!那我也找不开零啊!”
  谢致虚默默装回脱臼的下巴,奉知常跟个大爷似地稳如泰山,浑身上下闪烁着有钱人的璀璨金光,一扬下巴,柳柳收到信号:“把你的故事讲完。”
  小贩一面给他们铲蜜煎果子,一面继续声情并茂地讲道:“那几个外地人,再能没从这儿出来,您猜怎么着?嗬,他们从另一边早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奉知常:“………………”
  花钱的大爷袖子一抖,又一抖,仿佛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小贩结果当场。
  谢致虚无语道:“这编的都是些什么故事,哄小孩儿么?枣冢巷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儿,从前发生过什么,你只需把你知道的讲来听听。”
  那小贩得了好处,很好说话,将枣冢巷子的诡秘过往娓娓道来。大致内容同谢致虚上次听过的没什么两样,因为巷子里出过灭门惨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居住此处十分膈应,整条巷子很快就搬空了。
  “说起来,今日正是那家人的忌日呢。您几位往里走,遇见枣树长出院墙的就是惨死的那户住宅,原本官府上了封条,后来可能是给街坊里探险的皮孩子揭了,门户洞开,再也关不严实,遇上有风总是砰砰砰响个不停,怪瘆人的。”
  “卖果子的人家怎会被灭门呢?”柳柳问。
  小贩答道:“这就不知道了,当年也没查清楚。您从街头走到街尾,能问出不下十种说法,不过嘛,都是些闲汉说书人编出来的流言。几位既然要听真事,这些胡诌我就不说出来现眼了,嘿嘿。”
  谢致虚接过递来的油纸手托,沉沉盛满了色泽各异的果脯。
  他示意奉知常:“进去看看吗?”
  柳柳抖了一下,奉知常反手拍拍她握轮椅推柄的手背。
  巷里两侧院墙有丈余高,日光常年照不进来,四周一点人气也无,踏过与闹市相隔的界限便仿佛进入一个森然四伏的环境。
  二十步外枣树茂密的树冠挡住去路,树干攀着院墙弯折下来,像一道扭曲狰狞的灵魂。
  “吃点吗?”谢致虚把果脯递到奉知常手边。
  奉知常抬眼安静地瞧他。
  “嘴里没点东西,怎么听故事呢。”谢致虚笑了笑。奉知常敷衍地捡出一颗。
  柳柳好奇道:“难道五哥竟然知道连本地人都不清楚的故事?”
  无人清理的墙垣爬满藤蔓苔藓,湿气侵染出斑驳破败的痕迹,经久无人叩响的老门半张脸藏在枣树底下,阴阴窥视着每个胆敢驻足的行人。
  飞鸟落进院里。
  谢致虚道:“不知道,但也不难猜。柳柳我问你,什么样的人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呢?”
  “嗯……结仇太多的人?”
  谢致虚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即使并不招惹仇家,也会被人惦记,只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二年前灭门案发生之前,住在这里的陈家是城中唯一一家卖蜜煎果子的,陈记果铺传承百年,手艺与名声极盛,城里人买果脯只认准他家。这样世代本分的人家,不太可能惹上至于灭门的仇怨。”
  “啊!”柳柳恍然,“莫非是有人盯上了他家做果脯的秘方?”
  谢致虚心道,若你与二师兄那日果然在春樽献听孔卸任的夜场,便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在梁汀的戏文里,那个因为听见了梁大公子粗鄙嗓音而被驱逐全家的好友。在秋家后院,姑爷同二小姐提起的因担心泄密而惨遭灭口的陈果儿。
  他还未开口,枣树重重掩映的落地枝桠后突兀传来人声。
  “是这里吗?”
  柳柳站的位置离枣树很近,吓得一蹦三尺,尖叫被谢致虚捂回肚里。
  那个声音又说:“东西都带齐了,进去吧。”
  干涩的转轴声吱呀响起,木门被人推开一扇,树叶罅隙间隐约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院落。
  奇了怪了,这里不是自从出人命后便遭荒废了吗?怎还有人上门?谢致虚皱起眉,难道是那小贩所说外地来探险寻新鲜的?
  但说话的那声音听上去颇有些耳熟。
  两人进去没多久就没了声响。柳柳觉得深巷瘆人,不愿久待,催促两人离去。谢致虚略一犹疑,院内倏然奏响一曲笛乐,婉转低回,凄然沉重。
  想起来了!谢致虚一惊——是梁汀身边那个叫陈融的乐师。
  笛声惊起的飞鸟落在瓦顶,树影婆娑应和,是一曲悼念亡灵的哀歌。
  有人在祭拜死去的陈记果铺一家人?
  身边轮椅一动,谢致虚回头,见柳柳推着奉知常往大门方向去。柳柳也一脸不解,似乎是奉知常想进到庭院里。
  遇到门槛台阶,柳柳熟练地倒转轮椅,后轮反抵石阶边缘,并不如何阻滞便顺利上去,抬手推门。
  谢致虚阻止不及,连忙追过去。
  院里的乐声戛然而止,黄纸线香燃烧的气味徐徐盈院。
  靠着墙垣,挨着仓房,枣树根下,是一堆破烂零落的货物布袋,杂草及腰,草前的砖石上有长期烧灼的乌黑痕迹,三柱线香插在石缝里,新的纸钱灰散入草丛与旧痕浑然一体。
  梁汀盘腿坐在线香前,托腮歪头,听见动静,转脸向大门方向看来,久病未愈,脸色白得像纸,神情依然很倨傲,只给人一个高扬的下巴。就算是在他吃过苦头的此刻,谢致虚也毫不怀疑,无论是二师兄还是真正下毒那人都没能消灭梁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焰。
  陈融立在他身前,一手执笛一手按剑,原来他也是会武的。
  见到来人,陈融姿态警惕,显然记得与他们打过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梁汀则伸手,直直指着奉知常,夸张地大叫:“轮椅!”
  梁汀一开口,谢致虚就懂了,什么叫喉咙损坏。他原本的声音也异于常人,却是清越细腻如小娘子,一副天生的戏腔。然而这一声“轮椅”,却如同喉里夹着沙子,嘶哑磨人耳鼓。
  陈融紧紧盯着三人,长笛插进腰间,反手安抚似地摸摸梁汀脑袋:“没事。”
  梁汀两手一摊,哑着嗓子无所谓道:“你说没事就没事啰。我看也是那个唐海峰更可疑,反正现在满街都在抓人,就算凶手真不长眼自投罗网,我数三声街上就能来人将他拿下。”
  这话看似对陈融,实则是说给可疑的轮椅残疾奉知常。谢致虚干笑一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二位,我们就是外地人凑个热闹,听说枣冢巷子是苏州城有名的鬼巷,一时好奇,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梁汀盯着谢致虚,目光下移落在他别着匕首与长剑的腰上,恍然道:“我记得你!是你提供的解药救了我。”
  “……”
  陈融也不禁多看了谢致虚几眼。
  “那天张妙手一提我就记起来了,穿得宽袍广袖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却学江湖游侠腰佩长剑,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我就说肯定是你,之前还混进府里想当我护卫,你到底什么来头?”
  啊……谢致虚被话噎住,艰难回想起先生的教导——凡不欲回答彼之问题,可拿己之问题反制其身。
  先生于此道上一向颇有研究建树,多亏他们师兄弟五人多年的磨练,凡收养一个弟子,先生都要经历一遍“我的身体为什么与别人不同?”“父母为什么不要残疾的小孩?”“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习武?”“先生为什么不能治好我的残疾?”。诸如此类日复一日的提问,概可用一句话回复——“昨日布置的功课都完成了吗?”
  “江湖游侠,见义勇为,”谢致虚真诚道,“梁公子不好生养病,怎么来此处祭拜……祭拜……呃。”
  梁汀嘎嘎笑了一声:“你没听过孔卸任的戏?”他左手虚握敲进右手掌心,像攥了一把柚木骨架的扇子,起范道:“兀那好友果子陈,惨遭横祸为哪分,月黑风高杀人夜,直教丑闻地底沉。”唱得实在难听极了,一想到一代说唱名人恐怕要毁在这场病中,谢致虚简直不忍耳闻。
  梁汀自己却丝毫不觉,闭着眼睛敲着“扇子”,打了会儿节奏,还挺沉醉。“第一百零九场新戏,先给你们听了。”
  他似乎一向不觉得自己有哪点不好见人,别人越是捂他,他越要往外蹦。
  梁汀抬起一只手,被陈融握住拉起来。陈融弯腰,替他拍尽衣襟上沾的飞灰,挡开谢致虚三人,护着梁汀走出院门。
  快要离开时,柳柳突然开口叫了陈融名字。
  陈融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个小姑娘,有些意外:“怎么?”
  柳柳没说话,只定定盯着他。奉知常的轮椅背对门口,但谢致虚知道,他此时一定正借着柳柳的眼睛观察陈融。
  沉默片刻后,柳柳说话了,字里行间都藏着奉知常的影子——“杭州陈氏一族的大公子,原来到了苏州给梁家少爷做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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