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应当不在山上,否则要奉知常坐着轮椅还搬运梁汀这么个大活人,谢致虚怕他能直接把梁汀碎尸分装运送。
山道上也没有轮椅碾压的痕迹,荒郊野外久无人至,一脚下去落叶积厚踩不到地面。谢致虚用木棍拨开灌丛藤蔓,遇见树洞山坑,就停下来吼一声“二师兄!二师兄你在吗!我看见你啦,快出来!”
其实是心知不会在这些浅显易寻的地方,否则不敢这样调戏奉知常。
山中不知日月,走得肚子咕咕直叫,谢致虚才尴尬想起早上出门急,忘了带干粮。难怪在芦苇荡里同船家胡诌那一番也有人信,身上半点行囊没有,孤身在野外待三天,还真像吸风饮露的道门中人。
上到丘岭又下坡,光线逐渐暗淡,谢致虚唯恐再过一时半刻就不能视物,会迷失在林中,又不会生火的技艺,只能加紧脚程。从前父亲就批评过他做事欠妥,没想到过了两年还是毫无长进。
再有十来步就出了山林,谢致虚突然发觉异样——林子边缘的树木相较之下略显低矮、枝桠稀疏,像是树龄较小、才长出来没多久,再看那片空地,占地极广,一直延伸到山阴,天光之下仍能看见枯木焦黑的迹象。
这是一片被人放火烧毁的树林。
荒郊中突然出现这样明显的人为痕迹,只能是秋横刀当年搜山留下的,看来他苦寻无果,一怒之下想过火烧山林逼出匪徒。
谢致虚沿着火烧的旧迹追踪,两峰之间有一道山坳,边缘焦黑的干柴不能承重,他没注意一脚踏上去,踩了个空,猝不及防滚下陡坡。
坡上枝桠横陈岩石支棱,轮番痛击他前胸后背,情急之下谢致虚只能护住脑袋尽量蜷成一团。滚到谷底被大石拦腰截住,差点没呕出一口血,吸气都觉得肺腑生疼。
“嘶——”谢致虚冷汗淋漓,伏在山石上不敢挪动。
突然听见什么地方传来哼哼的声音。
谢致虚痛得龇牙,心想我都没哼哼你还哼哼,你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一个激灵翻身,牵动胸腹伤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月华一片冰凉,山风阵阵灌进谷底,四周树影幢幢,鬼声呜咽。
山坡林子里,居高临下露着双精光毕现的小眼睛。
“吭哧——吭哧——”
那双眼睛步出山林,庞大的体型压倒灌丛——是头浑身披满黑褐针毛的野彘!
我的剑!我的剑剑剑剑剑呢!!
腰间空荡荡,清净天早在滚下山坡的时候被挂在树枝上了。地面一震,野彘腾跃而起直扑下来。
谢致虚滚地躲开,感到被撞碎的岩石块擦过耳边,脸颊一疼又一热。
热烘烘的臭气呼了谢致虚一脸,他反手拔出腰带上仅剩的匕首挥刺,只觉得砍到某个异常坚硬的部位,铿然一声断裂。
不会吧!这匕首是假货?!
结果眼前落下一只黄浊的物件,那野彘下颌赫然缺了只獠牙。
谢致虚:“…………”
发狂的野彘是山里最可怕的野兽,蹄子尥飞土块,顶着残缺的獠牙横冲直撞。
“我不是故意的!等下!这牙齿还能安回去吗!!”
匕首不比长剑使起来得心应手,眼见他要被拱个对穿,谢致虚瞄准时机侧身闪避到野彘腹部,匕首欺近,寒光一现——
“一剑!”
“取三山!”
带着腥臭的热血喷洒谢致虚一脸。
野彘笨重的躯体重重砸在泥地,地面跟着三抖,尘土激扬。
强行驱动内力的后遗症立刻显现,谢致虚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刚从坡上滚下来就摔伤了,又被内力一震,可能有些骨裂。
他扶着岩石坐下来,喘口气,想用衣角将匕首沾的兽血擦干净,结果发现衣服已在滚下坡是被挂烂得四分五裂,此刻他大概是一副衣衫褴褛的尊容。
谢致虚深深叹了口气,叹气又觉得胸口疼,实在无语得很,随手拿身上挂的布条擦了匕首收起来。
那野彘死气沉沉倒在血泊中,眼见是没活气了,腹部触目惊心裂开三道刀伤,肚里内脏若隐若现。
出一剑见三伤,一次比一次蓄力更狠。取三山是他们谢氏基剑的第一式,往后还有四五六七等,谢致虚就使不出来了。
先前用来对付越关山的突然袭击,也是这一招,够保命就行。
夜幕完全降临,四围顿时陷入影影幢幢的昏暗之中,阴影里潜藏着的某些生物发出悉索动静。
大概是血腥气引来了别的猎食者,此地不宜久留。
谢致虚沿着滚下来的坡道,爬回去捡清净天,弄丢祖传宝剑他就没脸下去见父亲了。
那野彘原先也是从山坡上下来,谢致虚爬上去才发现,坡上原来有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只有半人高,藏在藤曼草堆之后,凑近洞口能闻到一股臭烘烘的腥味,估计是野彘的巢穴,谢致虚滚下来时多半打搅了人家的居家时光,才会受到攻击。
捡回被树枝叉住的长剑,谢致虚用剑鞘挑开山洞前帘幕似的绿藤,洞里有阴阴气流吹拂而出。风一加大,洞穴便发出呜呜声响,细听之下,漫山竟都是呜咽的应和,仿佛整座山是个巨大的空心海螺,四面漏风。
“喂!”
谢致虚对着洞口吼了一嗓子,隔了好一阵才听见微弱回音。
山洞深得有点出乎意料。
第34章
谢致虚弯腰钻进去,踢到一堆杂草树枝,气流从深不见光的方向吹来,抹黑前行几步,将脚边什么东西踹到岩壁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不像野兽捡来筑巢的湿木枯枝。
他摸索着捡起来,将就洞口微弱光线,发现是一支一端焦黑的松木棍,似乎是用来照明的,裹的油脂棉布已经烧完了。
“二师兄?”谢致虚朝深处试探性喊了一声,等来气流灌入山洞呜呜作为回应。
风中夹着一丝水汽。
难道山洞通往湖边?谢致虚拔剑护在身前继续深入。
山洞约摸是天然形成,七弯八绕毫无路线可言,时宽时窄时高时低,有些地方只能爬行通过,且四通八达,与无数别处孔隙相连接,似乎整座山呈现为蜂窝状。
所幸湖风一直没断,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前进,隐约能听到湖水拍击崖壁的浪涛声。蜂窝状的山洞是个良好的集声器,谢致虚在山内部穿行,能听见山外的风吹草动。
前方有若隐若现的光亮,山道走到了尽头。谢致虚已精疲力竭,一鼓作气冲过去——天光大盛,月华盈满山崖,他一脚踩空,脚下是涛声轰鸣。
谢致虚迅速攀住洞口岩石,抓了一手湿滑的苔泥:“???!!!”
“啊啊啊——”
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只来得及瞥一眼临水耸立的悬崖,岩皮寸草不生,山体内部交错纵横的石道都通往此处,崖面开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口,月光下像密密麻麻的漆黑眼睛。
紧接着就拍进浪涛里被水流搅得七荤八素。
耳鼓里嗡鸣不断,谢致虚心中叫苦,尝到喉头一点甜腥,用清净天卡住礁石缝,拨开乱窜的水流缓缓靠近岸边。
出水时身体沉重得只能拖行,谢致虚仰面倒在浅滩,背底鸽卵大的湖石硌得慌。
仰躺着看山崖,愈发觉得巍峨壮阔,仿佛要倾倒一般压迫着水面,连带崖壁上无数眼睛也注视着浅滩上豆大的来访者,使人心生寒意。
谢致虚倒在滩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心底压抑的委屈与郁闷此刻一股脑翻涌上来,张嘴有气无力地喊:“师兄——二师兄——你在哪儿啊……我好累啊,一天都没吃饭了,师兄赏口饭吧……救命啊我骨头断了……师兄——师兄——你快出来,我看到你了……”
喊完自己也觉得没趣,等胸口澎湃的气血平复,慢慢撑着剑翻身爬起来。
突然背上汗毛直立,仿佛暗中有窥伺的视线。
谢致虚拔剑回身,清净天明滑如镜的剑身映出无数幽深洞穴,停在一块凸出的石台上——月华如水,披在那人灰霭霭的衣袍上,奉知常的轮椅停在石台边缘,垂着头,眉眼隐在逆光处,一片阴影。
谢致虚打了个激灵:“二师兄!”
轮椅倒转,没入身后的山洞中。
谢致虚立刻追上去,崖壁上有突出的石块可以抓握落脚,攀爬倒是不难,只是蹭了一手泥腥,混着破皮的血气显得十分狼狈。
他抓着石台边翻上去,眼前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山洞,表面看着不深,洞里生了火,光辉明亮,里面凿了张石床,铺着干草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在角落,奉知常在火堆上架了锅正煮着什么。
谢致虚被食物香气勾引,垂涎三尺地凑过去——是一锅肉干粥,虽然不多,但也不像一个人能吃完的。
“天哪师兄,你真是好人!”谢致虚感动万分,“能分我一碗吗!”
脚背上滑过一条生物。是奉知常的黑鳞蛇,正冲谢致虚龇牙咧嘴。
谢致虚已经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怕还拍拍蛇脑袋,对奉知常说:“就我一个人来的,没告诉别人,真的。我就是想来帮你。”
奉知常冷着脸,捡起靠在轮椅边的竹杖,将谢致虚与饭锅隔开安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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