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暗,陆镜在灵床边坐下,看着他的子扬。天还未亮,窗外总有夜枭声声在叫,侯府仆从战战兢兢,都不太敢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床边的幔帐一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哟,这么快就和白鹤居士勾搭上啦?”
来的是采墨,他脸上笑眯眯的。
“他要是醒过来知道这个,会不会气得又死过去?”
陆镜抿抿唇,理一理子扬的衣襟,并不睬他。采墨嘻嘻地又笑。
“你只管把他这样摆着……还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若是过几天臭了,嘿嘿,将来回忆起来怕是要恶心。”
“没什么事就快滚!”陆镜的神情像是要杀人。采墨啧啧摇头,手指头拎出只玉蝉来。
“那么这只能镇住肉身不坏的物件,你是不要了呗——”
话音未落,陆镜已劈手抢过来,轻轻捏开长公子的嘴,小心地让他含进口里去。采墨看这一幕,忍不住嗤嗤地又笑了。他从袖中掏出一盒瓜子儿,在灵床旁边嗑边说。
“看来你自己也并非对那些人深信不疑呀。”
若真深信,只管带这副躯壳跟着去便是了,又何必内心担忧这躯壳朽坏呢?
陆镜不应他,静静又坐一会,问。
“采墨,起死回生的关键,当真在寒潭底的建木根茎上吗?”
他是镜灵,对水镜中的一切当了如指掌。采墨目中含笑。
“否则白鹤居士们为什么总要去无望湖?自然是想把那关键取出来,好复活他们的尊主。”
“你倒坦率。”陆镜上下打量着他:“你是镜灵,按理说不该全力维护水镜吗?为什么现在白鹤居士想要复活不尽书、破坏水镜,你却无动于衷?”
“因为复活不尽书与破坏水镜,并非同一件事。”采墨伸出两根手指轻摇,再道:“况且我只管守镜子,却是不会在你们这群人类的争斗中偏袒站位的;这也是当初我与阿凝定契时就立下的规矩。”
陆镜眉间一扬:“先皇后在三百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后世人与白衣社会有争斗?”
采墨嗤笑:“当然。”
陆镜有些难以置信:“她既知道,还与你定这样的契约?而你既不会偏袒站位,为何又跟了子扬呢?”
流云侯府可是三百年来坚定反对白衣社的一方。采墨磕着瓜子儿,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跟在他身边,才是最不偏袒最不站位的呢。如今发生的事,三百年前的阿凝就已知道。她之所以与我订下这份契约,嘿嘿……罢了,罢了,你其实不必知道。”
“我也并不想知道。”陆镜轻声说:“我问你这个,只是想要知晓我若进到活死人地去,是否就真能让子扬复生。”
故作惊讶地叫起来,采墨假惺惺的惊惶:“怎么,你是答应了白鹤居士,要助他们复活他们的尊主,顺带着起死回生你的心尖尖么?哎呀呀你还是不是上霄峰弟子?你还对不对得起你的世界你的师门?你面前躺着的这个和他的几十辈祖宗,干的可都是阻止不尽书复活的事儿呀!
如今你心上人尸骨未寒,你就要把他家三百年的事业都砸个稀烂吗?”
他叫的惨,陆镜却知道这老不修丝毫是不感意外,当即冷冷地笑。
“不尽书是不会复活的,永永远远都不会复活的。”
随即他的面色变得忧伤,轻轻牵起薛南羽的手,问。
“子扬当时犯病,痛得厉害么?”
“啧,问这个。”采墨摇一摇头,嚼着瓜子儿:“挺厉害的。”
陆镜红了眼:“他叫我了么?”
采墨挠挠自己的脑袋:“你说你非给自己找不自在……没错,他断气前叫的一直是你,你满意了没?”
“那他,为何非要这样呢?”
陆镜捧起那只冰凉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目光依旧凝望着薛南羽。
“你跟随他时日已久,应当能知道吧。”
“因为他……他长久以来一直都想寻死呗。”采墨似笑非笑:“嗨,人类的情感和纠结总是这么无聊。”
“是吗?”
陆镜一笑,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了,把子扬的手放回去,怕惊着他似的轻轻抚他的脸。
“那我到时候一定好好问问他。”他轻吻那躯体苍白的唇:“只盼那时我的新样貌……不要吓着他才好。”
第63章
侯府找来了张九掌船。在寒潭里,唯有采香人才能领着船只深.入活死人地,也唯有流云侯府才有足以抵御潭心风浪的大船。
船舱里布置床榻家具,长公子的躯体就安安静静地停在榻上;而侯府原本是预备用一具水晶棺材来停放的。陆镜把长公子抱上船,怕他着凉似的给他烘上火盆,然后一直在旁边守着他。他不时地对那具躯体低语,仿佛那还是个活人,可长公子那身饰有流云纹章的大袖敛服一直未脱,于是这情景便有了几分诡异。
“那孩子这副情形……”江雪在幔帐外看着,话语中便有些同情:“若是他那人活不过来,他怕就要疯了呢?”
“他疯不疯,与我们有什么相关的?”
李邈在她身后懒懒地笑。江夫人交出朱雀石卵的地图后,长公子就把他两人都放了,甚至给他们一笔钱财,让他们如果不愿出水镜、就在镜中好好生活。
远远地看陆镜几眼,李邈抓过江雪的肩膀,把她扯往自己身边,得意地道。
“只要这小子跟我们到寒潭去,把脑子献出来给修蛇安上,助我们接近建木就好。”
李邈看陆镜的神情似看一块待烹的大肉,接着扭头在江雪颊边亲一下。
“雪儿,还是你有办法;这么轻巧地就让这小子上钩了。”
他们的计划是从相柳带着石卵逃回来开始的。
长久以来,朱雀石卵都放在那矿洞中积蓄灵气,意图以火灵将其中的朱雀孵化,可一连数百年过去,那朱雀还是没能孵化出来。所以白鹤居士们知道,这终究是因缺了钥匙的缘故。因此他们屡屡进入流云侯府。
可三百年过去,流云侯一脉早已不是他们的同伴了。或许早在三百年前,那个带着钥匙进入水镜的薛将军,就早已将他们的理想抛弃。薛氏家族的始祖一分为二,一半进入水镜、一半留在人间,他在镜里镜外互成镜像的子孙们,也就忘了这一桩完整的过往。
他们或许记得,白鹤居士的计划是必须要阻止的——譬如水镜内的这一支;或许如一般的镜外人一样,深信水镜一破,两个世界都要湮灭——譬如镜外那一脉;但他们全都忘了,自己一族才是足以打开或关锁水镜的人。
于是在很多个夜晚,困在水镜内的白鹤居士夫妇在谈起这些因果时,难免叹惋。
——没想到尊主昔年如此信任、甚至将复活自己的关键钥匙给他,薛将军却还是被山海皇后收服了,真真是人心难测。
说话的是江雪。她在灯下炼药,好哺喂她的御灵。一旁磨刀的李邈哼的一笑。
——什么人心不人心,不过皇后开的价码更高罢了。
江雪摇一摇头。
——水镜内外,这一脉都是侯爵。价码之说怕是无从谈起。李郎,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她有些惊恐地抬头,问自己的夫郎。
——尊主那么心腹倚重的薛将军都叛了,会不会我们以为的白衣社的理想……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的目光仓皇。李邈于是停了磨刃,满面嫌弃地道。
——看看,你又来。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只要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就可以了。
他陡然兴奋起来,再一次谈他的宏图大业。
——只要我们复活了尊主、带得朱雀出去,这天下的江山社稷,不就就是尊主的?那我们就是开国功臣,享莫大功勋,到时候什么富贵功名不能有?雪儿,到那一天你就是诰命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昔年看不起你的那些人,到时候都要悔断肠子!
这也是李邈进入水镜后最为兴奋的时刻了。破镜兴国,成新朝的功勋,从而享自己乃至祖先本该有的尊容。他唯有一遍遍给自己勾勒这画,才能捱过水镜中无数苦闷的夜晚。而每一次他都告诉江雪,等那一天到来时她就是贵夫人了,到时他们所有的苦痛都将得到补偿,只要他们孵化了朱雀!
每当这时江雪都沉默地听着,然后任李邈把她摁倒下来,狂烈粗野的对她行.房.事。李邈自十二年前活死人地失利后性情大变,有时候会不管不顾把她摁倒在粗石子地上,粗鲁的动作直把她后背磨出血。对此江雪全都咬唇忍着。她觉得在十二年前本是自己做错了,要是自己没李郎说的那么妇人之仁,或许当年就已经得手,那十八名同伴就不会死,李郎的大计就早实现了呢?
所以这么些年来,江雪从未对李邈抱以怨言。她本是彩石阁这一辈姐妹中最温柔最顺从的一个,以德报怨、逆来顺受,对她来说都是早已习惯的了。但她同时也最为心软,因此看着陆镜这样儿,江雪摇一摇头。
“还是不能叫他疯了,我去看一看他。”
她去下厨,然后提个食盒过去。陆镜听到脚步声靠近,微微转头,冷着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