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是我。”江雪回答:“我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不劳费心。”陆镜毫不客气:“他已吃不了了,我是不用吃。我们今夜就能到活死人地,我不会在路上饿死、让你们到时候没脑子使。”
他在毫不掩饰的嘲讽,江雪也没生气,只摇头叹息。
“你是疑心我还是为利用你?”江雪叹着气,随即于心不忍地道:“其实你若是后悔了,现在还——”
她的话戛然而止,抿一抿唇,终究没把“来得及”三字说出口,只是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吃食取出来,低声道。
“吃吧,我按宁国口味做的。”
碗碟端上来,陆镜一看原来是烤羊肉和胡饼,一时间触动心事,几乎把眼泪流出来。想了想他觉得这是自己自愿的,实在没必要把气出在江夫人身上,便不再说话,只默默把烤肉端过、放在子扬的身旁。
江夫人看着他的动作:“你很喜爱他?”
“是。”陆镜郁郁回答:“但他好像并不喜爱我。”
“何出此言呢?”江夫人轻声问。
“他若是多少顾念着点儿我,何至于总做这样的事呢?”
陆镜的声音沮丧灰暗,江雪摇一摇头,劝慰着他。
“或许他并非不顾念你,而是背负些重担无法逃脱,因此凡事不得自由。这天地之间,死生之惑,本就是万般无奈……他故意驱你离开,说不定心中也难过得很呢。”
“江夫人,你这是在安慰我?”陆镜诧异地转过头,语带嘲讽地上下打量她:“原来你如此好心。可你不是计划着一到活死人地,就剜我的脑子吗?”
这话让江夫人涨红脸,随即面色转为苍白。
“陆公子,对不住。”她阖一阖眼,强自说道:“你往生之后,我会替你祈福。”
“若是每杀一人就得祈福。”陆镜撇嘴:“那夫人可不轻松。”
“天地之间,本有太多事不能自主。”江夫人幽幽说道。
陆镜心中横生恨意:“也包括总与流云侯府作对,累死了我的子扬?”
江夫人看他一眼,垂下眸,依旧是低声道:“对不住。”
若是江夫人出言辩解,陆镜当然要好一番痛斥;若是她甚至唤出了御灵招架,陆镜也不惧揍它一顿大的。可江雪一上来就软了气势,陆镜反倒无从发作了。他如只泄了气的皮球,又在灵床边坐下来。
“江夫人,多谢你给我送食物的一片心。但我现在只想和子扬在一起。夫人请回吧。”
他下了逐客令。江雪看一看他,轻叹一声出去了。可没多久幔帐又是一掀,陆镜很暴躁。
“又是谁?”
“陆公子。”
那人压低了声音唤,陆镜这才转头:“张帅?”
来的是采香人的首领,张九。
“陆公子要与那两个白鹤居士到活死人地去?”张九开门见山的压低声音。
“嗯。”陆镜忽轻轻一笑:“我记得张帅曾说过,兄长被困在活死人地的船上不得脱身。或许这一次,我能替张帅把令兄解脱出来呢。”
第64章
这话让张九的目光有些闪烁。他望着陆镜,忽然感叹。
“陆公子,我听到了你与那女人的话,你答应了他们以自己脑子控制修蛇好爬往那建木去,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你附耳过来。”
于是陆镜过去,听采香人首领切切告诉他好多关于修蛇的隐秘事,这是采香人们在数百年来与修蛇的争斗中摸索出来的。这些事陆镜不知,白鹤居士也未必能晓,但陆镜听到后,不由睁大了他的眼眸。随后他起身,向张九肃然而拜,感谢他这足以救命的恩情。不多时张九告辞去了,陆镜依旧在薛南羽身边坐下,等待命运的裁决。
大船航行了大半日,终于在夜半时分来到了活死人地。这是陆镜第二次来,潭中水色似乎又更深了些。江雪走上船头低声唱颂,墨黑的水面绽开,一只硕大的修蛇的头浮出水面。
它有精光闪耀的目,光华灿灿的甲,而在这个季节,它与它的同类本应蛰伏于水底的。
江雪对它低语,她撅起的唇发出蛇信一般的哨声,修蛇也随之靠近了船只。陆镜从船舱出来,站在船舷边上。
“就是这个?”
他俯首望那条大蛇,转而问江雪。江雪点一点头,陆镜倚剑坐下,镇定说道。
“开始吧。”
江雪到他面前,抬起素白的手放他额上。眼前轰的一声,陆镜眼前又出现了那只耀目的火鸟。
火喙金芒,鲜红的长尾舒展。朱雀在陆镜面前腾空而起,陆镜禁不住朝它伸出手去。
子扬……
他仿佛回到两年前。在两年前的流云郡,朱雀腾空而起时,是薛南羽站在它的背上。可此时那朱雀在大船转过身时,陆镜却看到它的背后空空如也。耳边蓦然传呼啸风声,陆镜的神魂骤然脱体,滂一声坠落湖上。
寒潭水冰冷刺骨,陆镜低头看水面上的自己影子,一条虬龙似的布满鳞甲的身躯映在湖上。
修蛇。
是他化作了修蛇,还是修蛇化作了他?
但对陆镜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恋恋围绕大船再游一圈,昂起硕大头颅靠近子扬安眠的舱室。舱中的长明灯还在亮着,只是他已无法再进去,无法再触碰子扬的脸。江雪以嘶嘶信声催促他行动,蛇身顿时如遭强力般地一扯。陆镜无奈,只得离开大船,开始朝水底深潜。
这就是不尽书一脉的驱蛇之术了。
三百年前魔军驱修蛇为战宠,借它强力拖动船只,一度将山海帝后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帝后夫妻无法抵挡,也不解为何不尽书一脉能将修蛇驯化到如此地步。其实哪有什么驯化?无非是将活人的神识附着在大蛇身上,魔军暗语的“剜脑子”罢了。
被剜去脑子的人,那人的身躯自然是活不成了,余生便只能以修蛇的形态,与魔军为伴——如果这样的余生,这能算得上余生的话。
——去往湖底,找到建木顶那枚长生果。
蛇形的陆镜又一次听到了江雪的指令。而那只金红朱雀也随之收拢双翅,自空中俯冲而下,紧紧附着在陆镜庞大的蛇身上。
同时感觉到潭水冰坚和火焰炽热,陆镜咬牙忍受,一头扎进冰冷湖底。可当他整个身躯都入水中,背后灼烧的感觉却忽然变了,仿佛有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搂抱在他长颈上,欢快地叫着。
——哥哥。
啊啊,这个是……
他在水中抬头,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垂两个丫角,穿个红肚兜兜,正肉乎乎地趴他背上。这是朱雀,潜藏在石卵中的朱雀,陆镜和薛南羽都以为它已被飞剑消灭了,其实它早在石壳损坏的一刻就借矿脉遁走,只抛下一堆三百年前的骸骨掩人耳目。
所以暗藏不尽书复活密码的物件并不会轻易消亡,无论是附有其残魂的朱雀,还是足以使残魂重得肉身的“钥匙”。只是脱壳而出的朱雀除了当初封印住不尽书的这片水域,在其他地方并不能聚拢成型,难怪白鹤居士千方百计的,只要将他们带到这地方。
陆镜恍然大悟,忍受着刺骨冰寒,终于带朱雀潜进潭底。
他看到了潭底那棵树。那棵和上霄峰顶一模一样的参天大树上,有藤蔓捆绑着十八具骸骨。那些白骨的衣物法器都朽坏了,游鱼在它们肋骨间穿行,累累贻贝结在它们空洞洞的眼窝上。
看见陆镜到来,十八具骸骨的上下牙一齐张开,开始无声的大笑。而在那潭底建木根部,有藤蔓缠一艘船,一个目光愁苦的汉子坐在那里。
是张九的兄长,张三。
他不是镜外的人,没有被青萤草缠绕骨化,却也被活死人地的魔力束缚,深深禁锢在这里。陆镜蛇形的身躯扭动,甩动长尾一下将那艘船与船身藤蔓一齐打个粉碎。张三舒一口气,似一个轻盈水泡上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陆镜也转而游向那棵树,盘踞树下抬头上看。
一枚鲜红果实长在建木枝上,生长的地方恰对应上霄峰顶建木苞室的地方。那果子是那么芬芳那么美,饱含生命颜色。十二年前白鹤居士想从此处摘下它的,最终却只丢下十八具骸骨,如今他们终于得到了一枚镜外人的活脑,得以操纵修蛇靠近建木。那这一次,他们能得到建木果实吗?
耳畔,江雪声声催促着巨蛇将果实摘下。可陆镜忽然转身,将那唾手可得的果实抛在了身后。
他冲破重浪,越过冰寒,渡过山一般厚重的湖水,终于再度来到湖面。在那湖水之上,流云郡的船只漂浮如一枚花瓣。巨蛇破水而出,再次靠近那所点着长明灯的船舱。
船上人一片惊呼,可修蛇已撞破舱房,一下将长公子的身躯衔在了口里。
侯府侍卫连忙放.箭,可这些小小箭.矢射在修蛇鳞甲,从棘刺似的纷纷坠落下去。陆镜让那身躯躺于口中,一瞬间竟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抱他。这真是出奇的诡秘温柔了。
江雪在船头声嘶力竭的大叫,可她已无法再控制这尾大蛇了。陆镜终于再次回到湖底。他带着那死去的躯体盘上建木干子,山海皇后留下的禁制立时发动,阵阵雷霆一齐击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