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琪恰好从马厩下喂马出来,看着他急急冲来,问。
“夜这样深了,明天还要渡海,子安你打算去哪里?”
“回流云郡!”
崔琪一把拽住他手:“故事海就在眼前,还回去做什么?你可是答应了子扬,要到上霄峰给他带东西的。”
“去他的答应,我反悔了!”
陆镜一把挣脱大师兄的手,斩断马缰狠狠抽一鞭子,马儿便长嘶一声撞出门去。崔琪在背后也随之赶来,御剑挡在陆镜马前喝道。
“子安,你必须走!我也是答应过子扬的!”
心中的不祥越发浓烈,陆镜恨声说道。
“所以你也和他下套诳我?闪开!”
他也唤出了谛江,两锋神武相斗,他纵马就从客栈中跑了出去。崔琪若御剑飞行则无法格斗,若格斗则无法飞行,纠缠了片刻,只得骂骂咧咧从剑上下来,自解了马缰、也策马返程回去。
原本两天的路程,陆镜花一夜就奔驰到了。回到青琅河时正是黎明,马匹一声长嘶倒地毙命,陆镜御剑飞进了城里。
天色晦暗,愈靠近侯府,陆镜心中的不安就愈强烈。铅灰色的浓云沉沉地压在流云侯府的飞檐上。陆镜落下飞剑,穿过熟悉的亭廊,刚一靠近长公子居所就听到一片哭声,顿觉当头一棒。
谁在哭,为谁哭?他止不住地全身发抖,一阵风似地直奔进去,赫然看到一具棺材摆在了正堂上。
堂中是一群戴孝的仆从,见他进来如同见鬼,一个个都是张口结舌的神情。
“这里面是谁?”陆镜的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是谁……谁死了?”
没人回答他。倒是平常较为接近薛南羽的几个年小的仆从呜呜地哭起来。可怕的念头浮起来,陆镜几乎当时就倒下了。他踉跄着扑到棺材边,还好,棺材里是空的。
哦,没有人死。或许是子扬的病势加重了,因此这样来……冲一冲呢?
陆镜心中安慰着自己,随即又提心吊胆起来。他站起来往子扬的卧房跑,恰逢采墨正从里面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陆镜没搭理他,只把他的肩膀一推急着进去。采墨却一下挡住了门。
“别看了,已经走了。”采墨脸上露出点儿哀伤神色:“你不该回来的。”
“走去哪里?”陆镜的声音干巴巴的:“他……他这些日子以来病得厉害,还能乱跑到哪里去?”
采墨眨眨眼,陆镜双目通红地一把拽开他,撞进门去。
“子扬?”
他唤,可没有人回答。床榻边的幔帐垂下来,陆镜一把掀开,子扬安静地躺在里面。
子扬阖着眸,长长的睫羽低垂,双手乖巧地交握于腹前。头前和脚下都点长明灯,薛南羽身上着饰有流云纹章的礼服,发丝略带潮气的散落枕上。他的发冠还没有戴,面上身上虽然干净,但显然还没来得及最终打理。这副景象,这些布置,陆镜在某些需礼仪出席的场合见过。那些场合都与长长的丧幡和久久的哭号联系在一起。他颤着手指往长公子鼻下一探,是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子扬……
陆镜顿觉一阵眩晕,几乎要倒在长公子的身上。有数双手扶住他,侯府的人对他呼唤。陆镜定一定神,猛然把他们全都推走,一把将他的子扬抱起来。
“怎么回事!?”
他吼,泪水随之淌下来。
“我离开才三天!他三天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怀中的躯体柔软,长公子的手还是温热的。
他的愤怒悲痛之下,侯府仆从不敢应声。唯有采墨低声答。
“他从来没有好过,只是一直在你面前勉强支撑,你走后他就不必再撑了。他的症候发作起来心痛咳血,把气道堵住很快的……好在他也没受多大折磨,心愿得偿、心事已了,非常快的就去了——你看他的神情,不是挺欢喜么?”
欢喜?陆镜低头看,果然长公子的唇角微微扬着,面上一派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像是终于卸下一切的重担走了,从此世间纷扰与他再无关系。
这幅神情让陆镜的心又一次痛起来。他捏着长公子下巴,挑起他的脸。
“所以你又一次抛下我了……你要我去取霹雳子,就是故意想要支开我,对不对?”
泪水滴落薛南羽脸上,顺着他眼角滑下来,倒像是两个人都在哭。
“你会心痛会气促,可若有我在身边,还是能把你抢回来的。所以你故意把我支走……子扬,你好狠的心!”
“你是欢喜了!可我呢?!”陆镜紧紧捏着他的脸,吼起来:“你轻轻松松一走了之,我怎么办!?你要我回上霄峰,再一次面对你的尸体吗!?”
“你想把我甩开,不行!”陆镜一把将长公子的身躯抱起来:“我这就带你到沐灵之阵去!”
哗啦一声,脚下长明灯被薛南羽的大袖扫过,跌落地上啪的碎了。侯府的人都涌过来。
“你要做什么!?”采墨率先开口:“沐灵之阵能留的是活人,不是尸体。他现在已气绝了,你不要再折腾他好么?”
影七也按剑拦住:“公子遗命一切从简,待他登仙后就立即把遗骸入棺火化,你还打算做什么?”
“让开!”
悲喝声中谛江出现,咔嚓一顿把堂中的棺材搅成碎屑。
“谁说的火化?谁敢!”陆镜抱着那了无生气的躯体:“让开!再有聒噪的,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双目通红,目眦尽裂,抱着那躯体一步一步下来,谛江闪着蓝光在他身前开路。凡铁无法与飞剑抗衡,采墨拉住影七,脸上也罕见地现出悲怒来。
“陆镜你疯了!他的躯体必须烧掉!否则他可就白死,这一番心血也白费了!”
“滚!”
陆镜又一次吼起来,冲着采墨冷笑:“镜灵是吧?你要拦我,我便也向你请教请教。”
谛江刷的朝采墨飞去,采墨侧身一闪,飞剑啪的一绞,一根柱子断了。
“还拆上房了?”采墨气急,打算给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一点教训:“好好,我老人家这就陪你玩玩!”
空气中暗流涌动,镜灵预备出手。好在有人及时赶到,把陆镜给拦下来。
“住手,子安!”金色剑光拦住谛江:“子扬已不在了,你冷静一些!”
是崔琪。他敌住了自家师弟,陆镜一时不得过去,只得先把长公子的身躯放下,转身朝大师兄扑过来。
“你也拦我!?你就是故意把我带走的,对吗!?”
满心恨意冲崔琪发泄出来,师兄弟两一时斗在了一起。陆镜不敢离开这屋子,崔琪也生怕伤及他人颇多顾忌。不知过去多久,崔琪捉个空子已飞剑截住谛江,把陆镜逼进角落里低吼。
“子安,你不要发疯。子扬就是不想你这样,才故意要支开你的。他若知你这样子,不知会多难过。”
崔琪啪的打落谛江,陆镜也终于撑不住,到薛南羽的身边跪下,抱住他先是啜泣,随即止不住的嚎啕。他大放悲声,把脸埋在薛南羽袖中,哭得全身都在发抖。
没有人敢来劝他,也没有人敢来动薛南羽的躯体。直到天色沉沉地暗下去,陆镜已是声音嘶哑,采墨才过来推一推他。
“你把他衣服上都糊满眼泪鼻涕了,他最爱干净的……要不给他先换上一身,你再接着哭?”
陆镜这才终于抬头,哽咽着道:“我……我来。我还是带他到暖阁去。”
“你别来了。”采墨小心拽陆镜:“那池子水深,我怕你和他一块沉下去。”
接着于心不忍地又道:“要不,咱们就按老规矩,先停灵七日,其他再议。”
崔琪过来,强把陆镜拖出去。陆镜抱着他的剑在檐下靠在柱旁坐着,看身边治丧的人进进出出,难忍心中悲怆。他低着头不住啜泣,哭得狼狈极了。有这么个煞神在这里,也没人敢提把长公子入棺火化的事。陆镜直在屋外呆到天黑,看到堂中已挂起了白幡,这才昏昏沉沉站起来,往堂中走。
堂中供奉瓜果,他随意从供桌上掂出一个咬一口,再从桌上提溜壶酒,咬开壶塞咕咕灌了一气,踉跄着进去。
守灵的人见了他都有些瑟缩,陆镜倒笑了。
“怕什么,我来吊唁。你们还担心我把你们公子吃了不成?”
接着用靴子尖拨拨他们:“都出去,都别在这碍眼,我和你们公子还有话说。”
他把仆从们都撵走了,自个儿在空荡荡的灵堂中转了一圈,才到那躯体身边去。
“子扬。”他异常温柔地道:“你冷不冷?”
薛南羽静静躺着没有回答,陆镜摸一摸他的手,已冷得冰一样了。
于是他在灵床边坐下来,吃他的果子,喝他的酒。
“是了,你已不会冷了,你潇潇洒洒地走,就留下我一个。”他就着冷酒咽那涩的果子,醉意直涌上来:“可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黄羊,是真不要我烤了么?嗯,这酒不错,来,我敬你。”
他提起酒壶,又觉得这样子灌子扬或许会生气,就又到供桌上取个杯子来,斟了一杯。
陆镜扶起那躯体来,把酒杯凑近唇边。长公子当然没法喝下去,酒顺着唇边渗出来。陆镜忙放下杯子,小心地给他把酒渍擦干净,嗟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