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繁冗这样的雕磨细处,就连说书先生也不愿讲它,因而在其他地方都见不到,只不知为何在采香人老宅有半本残卷藏下来。听张九碎碎讲完,张三慢条斯理地说。
——老弟,你看那书里所说的无望湖,是不是就像咱们家门口的这汪寒潭?
张九想想还真是。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不就是兄弟两混久了的寒潭么?点一点头,张三再说。
——你看那个女武神封印魔君战蛇的所在,像不像寒潭里那一片活死人地?
张九愣住了,忽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是很像,阿兄突然对这话本子感兴趣,是想……
张三嘿嘿笑着,在他肩膀拍了一记。
——我今晚就到活死人地去探探,瞧瞧那个娘们儿是怎么把魔军的战蛇封印的。
这狂妄的想法让张九是真的吃惊了。
——阿兄,可那活死人地,活人是千万不能闯的呀!
活死人地在寒潭极深极幽处。那里的水色是纯黑的,每到夜晚就会有无数鬼魂从潭水里钻出,挥舞刀剑、夜复一夜地重复它们死前的厮杀——说它们是鬼魂也不尽然,因为在采香人的传说中,那些鬼是有实体的。它们一个个面色惨白身体僵硬,步伐迟钝却蛮横有力,不但彼此厮杀,也会攻击一切外来者。凡误入活死人地的活物,都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采香人对此处避之不及,哪知道张三竟会因听了半截故事就想去闯了呢?
张九大为紧张,张三却不以为然。他向自家兄弟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老弟,你想一想,那娘们儿封印的可是修蛇呀。这故事既说的有板有眼,万一它是真的,咱们也可以悄悄躲着学那死鬼娘们儿封印修蛇的法子。要真学到,捕蛇时一个符文过去,不就多长多厉害的蛇都跑不了了?
他说的好似有几分道理,采香人中也有略微懂得使符文的。但张九知活死人地的凶险,仍连连劝阻。可到最后,张三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老弟,采香不是一辈子的活计,我总有老得摇不动船的时候,到那时咱们一大家子怎么办?你是个读书种子,我寻思着现在多采些香卖几个钱,送你和孩子们上岸做其他营生,咱们的后代往后,就再不要从这血盆里讨饭吃啦……
张九的讲述戛然而止。营地火光映着他和陆镜的脸,将两人面色耀得阴晴不定。良久,陆镜看着他打磨的雪亮刀刃,徐徐开口。
“后来张帅和令兄,真循那话本的指引去了活死人地?”
张九点一点头:“阿兄执拗,我不放心,与他一道去了。我们沿话本里的路途深入,当真见着了很多怪事,也远远见着了那故事里的女武神……只是还没等靠近就被一道浓雾和漩涡推出来,连她怎么施法都没看有看清。我们无法靠近,也就只好放弃了。没想到半年之后,那群白鹤居士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阿兄,出重金请我阿兄把他们带到看着那女武神的地方去。”
“……”
没人知道那群白鹤居士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一个个身着羽衣,看着仙风道骨、漂亮极了。那群人中有老有少,领头那个直接找到张三,将十锭大银在木桌子上一字排开。
——带我们到古战场去再回来,还有十倍这样的银子和这些,就都是你们的。
银子的光辉抓着采香人的眼,张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挪开,客客气气朝来人道。
——诸位仙君,小的们只是一群逮蛇的粗人,什么古战场,小的们不懂的。
活死人地是寒潭禁区,寒潭是采香人饭碗,采香人平常绝不会轻易带人进潭去。张三虽爱银子,对这些陌生人的要求也不会随意答应。那为首的白鹤居士听得这话,高深莫测地便笑一笑。
——那我让你看个东西,你看后也就懂了。
他的语气不善,张三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张九说道。
——老弟,你先出去。
张九依言出来。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白鹤居士们飘逸干净地都出来了。张三好半天才也出来,抓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地说道。
——老弟,惹着硬茬了。那群人盯上了我们,我们必须带他们进寒潭去,否则这一村子老小只怕都要断送在这里。
听到这里,陆镜忍不住啊的一声:“那群白鹤居士胁迫令兄?”
随即咬一咬牙:“当真无耻!”
按沙老板讲述白鹤居士都是修士,采香者不过普通人,面对修士哪能抵挡得住?张三迫于威胁不得不带白鹤居士们进潭,最后与白鹤居士一起陷于潭中,再也不得出来。
张九面上现出凄凉:“我们这些采香人,命本如蝼蚁一样贱。其实阿兄也不算全是被迫的,当时他儿子正好得病,为首的另一个女修士给出一丸药,才让我那侄儿转危为安。得一人恩惠受一人胁迫,我们兄弟安排下船只得再带他们去了。那一路倒还顺遂,那群白鹤居士也当真厉害,不但把沿途遇到的活鬼全打跑了,最后还驱散浓雾漩涡、真靠近了那女武神。”
“那女武神手中持一面青色古镜,他们好像就为毁掉那面镜子而来。”
张九继续说。
“可当他们朝那镜子频频击出霹雳时,那镜子忽然发出闪光,潭水动荡,从水下伸出无数藤蔓把我们和船齐齐捆住。阿兄用完带出来的所有符文,才堪堪让我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却和白鹤居士一起都被捉住了……彼时浓雾和漩涡又起,把我的船给了推出来……那夜的潭水动荡,整个流云郡都被惊动。数日后侯爷查出前后事,亲带水军和我们采香人进活死人地来看,只见十八具骨骼被青萤草捆在一株从潭水无端伸出来的大树上。侯爷吩咐把尸骨从树上解下来掩埋,严令此后再带人进入这片水域,此事便不了了之。”
陆镜哑然:“那令兄……”
“我逃走时亲见阿兄连人带船被一株藤蔓拉入水底,此后再没回来。后来我独自再探活死人地,连那棵大树也再看不见了。”
这回答让陆镜沉默了。他握着剑柄,良久才问。
“敢问张帅,你们在活死人地见着的那位女武神,是否身着青衣,戴一个镶满鳞片的獠牙面具?”
第18章
张九磨刀的动作停下,朝陆镜看过来。
“陆公子知道那个女武神?”
除了那半本《山海伏魔录》,张九从没在其他地方听过半点关于这女武神的故事。那女子颇为神秘,在话本故事中魔君水军的败退全凭她一己之力,而在张九兄弟所见的活死人地幻影里,那名女武者也是一众活鬼中修为极强、声望极隆的将领一类人物。
陆镜没立即答他,只将一贯嬉笑的神色收起,面上凝重极了。张九想了一想,这才点头。
“雾气中虽看不真切,也依稀看出她头面上似乎有着獠牙模样。”
要是一个女人脸上有鳞片獠牙,那可真太可怖了。而那女武神腰肢袅娜,持镜的手白嫩细腻,让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有丑陋容貌,因此说她其实戴有面具也合常理。
听到这回答,陆镜心中只如明镜一般。
“我明白了,张帅。不知张帅可还会再进活死人地或是还存有那话本的地图?我打算进那片水域去也走一遭。”
事情已经很明了。若他没猜错,水镜寒潭浓雾中出现的女武者,正是当年布下伏魔大阵的人。那人在大干是神一般的存在,后来销声匿迹,身后事晦暗不明。她本人自然是在镜外世界终老的,没想到她的幻影却还留在水镜中。而那群白鹤居士,那群私入水镜的人想要夺取的那面青色镜子。那面镜子,无疑是山海皇后的法器。白鹤居士要夺取皇后法器,是要做什么用呢?
听到陆镜请求,终于磨好长刀的张九摇一摇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陆公子,我如今年纪大了,有妻有子有侄儿要养,是再不能去冒险的了。我劝公子也打消这个念头,你爷娘养大你不易,你万一折在潭里,岂不把他们痛死?”
他也不打算将那半本残卷给陆镜看。陆镜默然无语,良久告辞出门,摸着自己的衣领呼唤。
“先生,杜先生?刚才的话你可曾听清了?”
小书蠹捋着白胡子在他肩膀现出身来。
“老夫听得一清二楚。”
陆镜握着剑柄,肃然说道:“那活死人地中出现的封印修蛇的女武神,必然就是山海皇后!”
山海皇后,天下最负盛名的巫者,大干第一位皇后,在天下的争夺中立下莫大功勋,此后却离奇地在世间销声匿迹。在真实世界里,有关山海皇后的遗迹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在水镜里还有她的幻影留存,更没想到在三百年后,有人会私入镜中、试图夺取她当年使用的法器。
“那面青色镜就是当初娘娘布下伏魔大阵的阵眼法器。”小书蠹扯着嗓门叫起来:“他们妄图夺毁法器,必然导致水镜震荡、建木根系受损。因此建木的枝叶才化为青萤草、涌出来捉他们!”
“那现在建木的异变,会不会也与那群白鹤居士有关?”陆镜立即问。
小书蠹捋捋白花花的胡子:“很有可能。毕竟当初的白鹤居士,有两个还在水镜之中,倘若他们贼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