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忙握住那还在不断扭动的藤蔓,咬牙一拔,生生将它从自己伤口拽出。鲜血溅落,洒在潭水和青萤草上,十八具骸骨同时咧开了嘴,嘎嘎地笑了起来。
——血呀!再来多一点吧,血呀!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生魂进来了……只要把他们捉住……
“陆镜!”小书蠹用拐棍儿敲着他的头,再次大吼。
“你还在你的甲上藏了什么?”它急得不住扒拉陆镜的甲片:“这些怨魂是靠你的甲找到的你!快把这身甲脱掉!”
可陆镜是没法脱甲了。他的胳膊耷拉着,鲜血淋漓,连剑都无法抬起。而在他身上,青萤草密密麻麻爬满了他全副甲和整个身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如当年的白鹤居士一般拖下水去。
他无法动弹,眼前发眩。死的阴影已狰狞地扼住他的喉咙,他又一次看到流云城漫天的火光。
“谛江,召来!”
神识最后的清明化作一声长啸,啸声中长剑出鞘,却并非陆镜因伤势跌落的凡铁,而是一道蓝色剑光。剑气从陆镜体内跃出,化作一道飞剑在那些青萤草上只一绞。
破!
草屑和甲片纷纷落下,陆镜和书蠹得以脱身。他驭起剑光腾空而起,残甲被青萤草卷入潭中,不多时就与潭水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原来你是御剑一派的弟子。”
小书蠹竟是到现在才弄清楚陆镜在上霄峰的流派。它紧紧揪住他的衣领,迸出一句非常马后炮的话。
“可你以肉身入水镜,不是不该轻易使出镜外世界的法术么?”
这能叫轻易么?
再不放出剑气,你我就真要完了!
陆镜踉跄不稳地驾驭谛江。这是他的御剑他的神武,淬入骨血、融入神魂,仅凭他的意识就可凝聚而出。小书蠹还在他耳边絮叨着什么,可他已近乎听不见了。刺入皮肉的青萤草虽被拔除,但似乎在他体内渗入毒液,陆镜全身僵冷,脑海中一阵空茫。
我终究,难道还是要死在水镜里……
二十二年光阴的经历在脑中不断闪回,那其中绝大部分,竟都是关于子扬的:关于他们在颖都的第一次相遇,关于他助他在上霄峰顶炼成第一柄神武,关于流云城外、他们终在朱雀的火羽下重逢;他的思绪渐渐模糊,最后萦绕心头的只有一句话。
——师兄,你别走!我还有好些话没对你说!
这是他最重也是最深的执念了。如果他今夜将死,他也一定要死在寻找子扬的路上。谛江与主人心意相通,微微一偏,转而飞向无忧湖。绘有流云纹章的羊角大灯挂于柳荫之下,流云郡的长公子就住在那里。
无忧湖畔,流云侯府。
夜已深,家家闭户,侯府中大多房间也都黯去了灯。长公子独处房中,身边依旧没有仆人,陪着他的唯有一尊星冕。
他在观星。今夜有客星入境星野,以星野判断正应流云郡东南。二年来薛南羽始终关注这片星域,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窥到它的轨迹。或许这一次,那客星的对应者就能被他擒住了。
轻吁口气,长公子手持算筹,再次拨动星冕上的铜环。窗外忽哐的一声,有人闯进屋来。
谁!?
薛南羽眼神一瞥站起身,手已搭在桌侧的机关上。他不愿身边有闲杂人聒噪烦扰,却并不意味着侯府就是守卫空虚,深夜有人大喇喇闯进他的卧房,门外潜藏的影卫却丝毫未觉,实在很不寻常。
待看清楚来人是谁,薛南羽明白为什么乌鸦们没拦住人甚至都没示警了——陆镜一身狼藉的突然落在地上。
“是你?”薛南羽蹙了蹙眉:“你怎么来了?你……你受了伤?”
陆镜的模样可谓狼狈极了,满身水渍、遍体泥泞,长长血痕从他右肩淌下,显然受了很重的伤。那伤势让长公子的眉更深的拧起来,他不由加重语气,再次问。
“是谁伤你?”
他心中忽然腾一股无名之火,只想把那人找出来,狠狠地折辱报复。可陆镜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看他,目光茫然。
“太好了,师兄。你还在……我好想你……”
陆镜喃喃地说着,步履蹒跚。他朝薛南羽走来,结满血痂的手极轻极慢地抚上了薛南羽的脸。
“……”
陆镜手上有股腥气,薛南羽本性好洁,被他触碰后微微一缩,可不知为何却并不想躲开,只听他继续说着。
“师兄,从颖都到上霄峰,我都情难自禁、恋你念你……师兄,我对你不住……”
他忽然搂住了薛南羽。他的脚步不稳,薛南羽猝不及防,一下被他紧紧抱住了。薛南羽想躲闪,可单凭武力他怎会是陆镜敌手,他只觉自己快要被陆镜给捏碎了。
陆镜开始颠三倒四述说着别后的思念。那些梦中隐约的事,那些梦里朦胧的人,都依次从陆镜的讲述中清晰浮现出来。薛南羽听他说着,不知不觉已全身冰冷。
原来梦是真的?
可他说的一定是疯话。
因为他明明是神智不清的。
薛南羽浑身战栗。陆镜的血和泪蹭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被融化,又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本能地抗拒了片刻,可终究无力抵挡,随陆镜一起砰的倒在地上。他被陆镜压在身下,肩上背后硌得生疼,可却聋了哑了一般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惊讶笼罩着他,同时还有疑惑、悲伤、隐秘的喜悦盼望,以及彷徨。陆镜是在栽倒的瞬间就失去意识了,薛南羽愣愣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将心绪平静下来。
他唤来仆从,吩咐把这不速之客好好安置收拾。采墨扶起自家公子,请他明示究竟是“安置”还是“收拾”。
薛南羽瞪他:“你跟随我多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么?”
采墨很是乖巧:“若是收拾,这夜闯侯府是重罪,该直接押到地牢里去。”
薛南羽:“……”
采墨瞧瞧他的脸色,笑了,又说。
“而若是安置,就在咱们侯府安排一间暖房,着人好好伺候着。我瞧陆公子血流得虽多,但皮糙肉厚的,想来歇上几天就能好起来了。”
薛南羽:“……”
哎呀呀,我不信你真舍得把人丢进那冷冰冰的牢里去。采墨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兴高采烈的等看他家公子如何回复。可事实证明,他家公子比他想象的要狠得多。
“那就按你所说,寻一间最大的牢房,多置火盆,押进去多派些人看守,再派几个利索的侍从服侍。”
“……”采墨哭笑不得:“公子,果真要如此么?”
“怎么不真?”
薛南羽再丢来一句无异于炸弹的话。
“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第21章
陆镜做了一场大梦。
一梦醒来,他躺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采墨在旁边给个小炉子煽火。而在他的手腕,居然用粉红缎带系着好几个漂亮的蝴蝶结,好似马上就要把他当礼物献给什么人似的。
陆镜不由得嘴角一抽,干脆利落地把它们都扯下来,却牵动了肩上伤口,立时疼得龇牙咧嘴:“嘶……”
他就这么一哼,采墨马上听到了。兴高采烈把扇子一扔,采墨几乎是扑过来问。
“怎样怎样,你和我家公子共度一宿,又发生了何事?”
他满脸急于拉.皮.条的热络。陆镜浑身一抖,是再不愿好声气了:“你家公子又不是个行为放浪的,你这样动不动就盼他与别人共度一宿,就不怕他会抽你么?”
“瞧瞧,你瞧瞧。”采墨啧啧摇头,伸出根手指:“这才共度一个晚上,就给我拿起主子架子来了——还不肯认!”
喂!
陆镜臊了个大红脸,以手掩面,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叹气:“我为何又到你们府里来了?”
“谁知道。”
采墨不住摇头,从火炉上提溜下一个药吊子,沙沙给陆镜倒了一碗就推过来。他对陆镜当然没那么讲究,在他看来陆镜虽伤了一边胳膊,但另一边不还没断嘛。陆镜没奈何,别别扭扭的伸出左手端来喝了,耳边采墨又开始自言自语。
“或许你这个登徒子,就是非要睡了我家公子才甘心。”
这话让陆镜险些烫了舌头,他转过头来大惊失色。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又对你家公子干了什么事情?你好好的和我说个清楚。”
那神态不像是他对薛南羽曾有什么不轨,倒像是薛南羽强了他。这状况让采墨好大鄙夷。翻个白眼,采墨细细给陆镜说他的无耻。
“昨天深夜,我们听公子在房中唤人。进去的时候,你正这样那样地把我家公子压住,我家公子又是那样这样的一副神态。我们把你薅起来后,公子就如此这般的好一番吩咐……”
采墨边比划边说,描绘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要不是陆镜看自己几乎处于半残状态,只怕就真信了昨夜有很多不可描述。好在他对采墨的夸张和脑补是早熟悉的了,两三句就又盘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叹着气问。
“既然你家公子这么吩咐了,你为何不听令把我扔到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