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摇头晃脑地开始掉书袋,原来他还是一只话特别多的书蠹。陆镜耐着性子听他哔叭儿啵啵叭儿哔地转文了半天,再忍不住,捏住他的嘴,把崔琪叫出来大吼。
“崔师兄!这一位杜先生,究竟能顶什么用?”
崔琪看他恼了,在水那边连忙解释:“哎哟子安,这位杜老先生,可是我们藏书阁中的前辈,熟知世间万物,对各种典故最精通的。你在水镜中若遇到不知来历的东西,譬如那个青萤草什么的,正好让杜先生来为你解惑。”
“这东西能辨得出青萤草的来历?”陆镜这才松开手,仔细对他上下瞅着:“不会吧……”
“呔!”小书蠹不服气的抖着尾须子又叫:“老夫可是藏书阁中智囊!你休要对老夫无礼!”
疑惑地望向崔琪,大师兄对陆镜解释。
“这位杜先生,是三百年前由那一位高人召唤,与镜灵一道从伏魔大阵中现身的。他与镜灵互为补益,后来镜灵遁入水镜,杜先生就一直留在了上霄峰。”
陆镜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在上霄峰无人不知那位高人,她在大干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后来销声匿迹,在大干百姓心中还是有极高声望。这位高人以一己之力布下伏魔大阵,她召唤出的镜灵镇守水镜至今,想来与镜灵同时出现的小书蠹也不会是一般御灵那么简单。
陆镜当即眉开眼笑,给书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小子失礼,先生勿怪。”
然后忍不住又问:“先生既与镜灵互为补益,不知可能请镜灵出来,询问一二?”
若是这小书蠹能把镜灵唤出来问个究竟,那事情就太简单了。可小书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
“自从娘娘把毛毛送进水镜,老夫就再没见过他了。唉,三百年不见,老夫对他也颇为想念。”
边说,小书蠹边使劲儿擤鼻子,把圆溜溜的鼻头都揉红了。陆镜愣了一下,心中暗暗想:这位毛毛,应该就是那镇守水镜的镜灵了。没想到守护偌大一个水镜世界的也是一只毛绒绒。连小书蠹都没法找出它的,看来要么只能等师尊归来,要么就只能在水镜中自行寻找了……
他有些失望,好在小书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但如果是毛毛在附近,我立即就能感觉到。”
唔,这倒不赖。于是陆镜谢过崔琪,与他告辞后托著书蠹来到湖边隐蔽处,举着那半截青萤草问它。
“请先生辨认,此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青萤草是那天缠住陆镜的那棵柳树上的。陆镜观察了它半天,也没发现它有什么异样。难道这类藤蔓是白天无害,夜晚才危险的?书蠹把那截断藤只看一眼,立即就认出了它的来源。
“这是建木的叶子,从现世落到水镜中,就化成了这种藤蔓。”
原来青萤草是建木落叶?陆镜忙再问他:“这种草在水边树上随处可见,都是建木落的叶子么?”
建木只有一棵,青萤草可生得满水镜都是。这要都是建木落叶所化,那建木早该秃了吧?
小书蠹捋捋胡子,摇了摇头:“自然也不都是。那第一片叶子飘落水镜后,化作青萤草繁衍至今;这镜里青草的大部分,都不过是当初的后裔而已。”
“那杜先生看看,这些是新落的叶,还是古时落叶繁衍的?”
小书蠹把那藤蔓咬上一口,砸吧砸吧嘴:“这截断草是古时落叶生发繁衍至今的,但上面依稀也有新近落叶的味道,真是奇也怪哉。”
它絮絮给陆镜说着建木特质:
建木灵力巨大,枝叶可点化出各种花木草蔓之属。水镜外建木叶的转化藉由伏魔大阵,水镜内的幻化则受镜灵操控。但若建木本身受到伤害又未及时得救,那么建木本身的枝叶就会幻化、转而攻击破坏者。
“但建木自身发动幻化攻击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三百年前娘娘就说,外有伏魔阵内有镜灵,建木其实不需自己出手的。”
对小书蠹做的这个总结,陆镜仍觉不解。他在进入水镜前可没对建木做什么伤害的事,可青萤草依旧攻击了他,是镜灵对他未能识别,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操纵?若背后真有人在操纵,是否又与当年的白鹤居士有关?
想到这个,陆镜把小书蠹放到肩上,吩咐它收拢身形、在自己的衣领或袖口处藏好,开始寻找与当年白鹤居士有关的线索。
他先来到沙雕酒肆,得知那群白鹤居士最后一次出现是雇佣采香人的船只去往寒潭,又转而找到了采香人的首领张九。在陆镜的打算里,他想着也乘采香人的船只,到白鹤居士殒命、青萤草变异的地方再细细勘察一通,没想到张九的回答却让他大失所望。
“陆公子,带不了你去。那地方如今已找不着啦。”
采香人的营帐旁,张九就着火光磨一把长刀,面色阴沉地说。
篝火啪啪,陆镜虽感失望,但也觉在情理之中。
“毕竟已过了十二年。”他叹着气:“想来昔年即便有痕迹,如今也都该磨没了。”
没想到张九依旧摇头。
“不,它还在。”采香人的首领深深吐一口气:“那地方在活死人地。活死人地的活鬼每天夜晚都会醒来,重复他们三百年前的战斗和死状。后来的几年,我多次去往那里,都会再听到那群白鹤居士临死前的哀嚎——”
张九的面孔抽动一下。
“——可是,找不到他们。水面上没有,活死人地没有,他们的惨叫声像是从水面下传来,他们的魂灵至今仍被捆在那里。”
“那群白鹤居士所探访的诸神遗迹就是活死人地?”陆镜是真吃惊了:“他们去活死人地做什么?”
活死人地是寒潭里绝对的禁区,流云郡水军年年粘贴出告示警诫民众禁入,一般采香人也会绕开这里。关于活死人地有很多可怖传说,早在第一次采香前陆镜就已听人反复说过了。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事,再次发问。
“张帅后来多次去过活死人地有是为了什么?”
“因为十二年前,我曾一同划船送白鹤居士进入寒潭。”
张九往刀上洒一串水,面上显露出痛楚:“而我的兄长,至今仍留在那艘船上。”
第17章
十二年前,张九还是个小青年。彼时被众多采香人恭恭敬敬唤一声“张帅”的,是张九的兄长张三。张三身材魁梧,胆子大,路子野,带领一众采香人冲杀在寒潭的水域上。但采香是何等危险辛苦的活计,往往是辛劳了半夜却只能眼睁睁看那修蛇挣开桎梏,在采香的小船面前得意洋洋地又潜进潭里去——是的,得意洋洋。采香人们认为修蛇是有灵性的,那是一种类似于妖兽的物种,可有意无意窥视人的内心,因此总能从人的围捕中逃去。
日子久了,张三便心有不甘。
——日它奶奶!老子不信你们这窝烂虫子们就真是成了精的。”
张三跳着脚,冲水中大蛇消失的漩涡破口大骂。
——老子一定要把你们拽着尾巴,一条条都从烂泥潭里薅出来。”
类似这样的咒骂在采香人中是常见的,通常人们也不当回事。直到有一天,张九正读书时,自家兄长找到了他。
——老弟呀,在干什么呐?
张三的神情颇有些慈眉善目,张九有点窘,说声没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收起了手中的书。年轻的张九与后来不同,平常就爱听说书先生讲书,日子久了便也习得不少字。采香是危险的贱业,今日得来钱财,明日便可能死在寒潭里,因此年轻的采香人多有钱一到手就又吃又赌挥霍一空的。张九却不同,平日闲了便会四处找各种书看,引得其他采香人们在背后止不住的嘲笑。就连张三也说。
——我家老弟是个读书种子呀。
他口嚼怒姜子发着牢骚,口气半是不屑半是叹息。
——可你既生在船上人家,闲下来时不好好操练采香的本事,净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年轻的张九,听这话便有些羞赧。张家数代采香,他又是采香人首领的兄弟,可张九自己采香的活计,却并不是很好的。这样久了,张九再读书便有些遮遮掩掩。今日见兄长又问,张九便以为他又是在点自己,没想到张三却把他慌忙收书的手一按。
——莫急,老弟。今日我不是来管束你的。
张三一屁股坐在自家兄弟旁边。寒潭阴冷,采香人们多喜口嚼怒姜子,张三身上就常有一股又辛又辣的气息。粗糙的手在书页子上搓一搓,张三问。
——我听说你从老宅得了张地图,上面有寒潭水面通往蛇窟窿的小道,是不是真的?
张九松一口气。
——阿兄,那不是什么地图,那是老一辈流传下的半个话本故事,书都残了的,叫做《山海伏魔录》。
当时的张九年轻,听自家兄长不但没如以往一样语带讥诮,而是表现出对自己找出的宝物的兴趣,忍不住兴致勃勃、对张三讲述起来。
这本《山海伏魔录》,说的是上古神魔大战的故事。关于这场大战的传说不少,但指出神君名号和各种行军路线均与实地契合的当真不多。按这话本说法,当初神魔水军在无望湖展开大战,一位女武神突破敌阵,将魔君将领的战蛇首先封印了,魔军阵脚大乱,这才被逐一击溃。此战是整个神魔大战的转折点,话本里不仅用一百多句赞词的长调来歌颂那位女武神,还把双方行军路线、当时大战的场面都描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