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太子——他这太子自出生至现在已当了二十六年,坐在坤定宫角楼上。他盘着腿,宽大的袖子荡在栏杆之外,身边摆了一坛酒,一只拨浪鼓。这拨浪鼓是神官给他的,说是以前温仪在这捣鼓东西时留下的玩物。
元霄眺望着远方,远方隐在云雾之中,什么也瞧不清。他的手下意识摸着那枚指环。指环正巧在掌心红线尽头。温仪掌心也有一道红线,那是解毒时留下来的。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他没有回身去看。
就听轩辕玄光带着抱怨:“殿下,你又跑这里来,陛下找你呢。”
“不见。”
“那国事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元霄轻描淡写道,“我又不是他儿子。”
轩辕玄光:“你这性子真是随了温……”他一惊,本想掩口,可话都出了口,再收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轩辕玄光看了眼元霄,见对方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方叹了口气,将那个名字吐了出来,“温仪。”
这些年元霄日渐沉稳,他本生得昳丽,若不是天生一副虎狼性格,怕是要被人说过于阴柔的。可是自小在凉州磨砺,又多年战场杀伐,气场自带威慑,只觉朗朗乾坤,哪里有半分阴柔之气。倒是因着长相,还多了个平都第一的称号。
倘若秦三在,一定要多嘴说一句:“老爷,我没说错吧,你平都第一的称号不保,不过是假以时日的问题而已。”
温仪一定会瞪他一眼。
如果他在的话。
如果他在的话——元霄心中一痛,他仰面喝了一口酒,任酒水沿着下颚线淌到衣领之中。
“没什么不能提的。”他说。“我夫人,很见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
圆圆手里十八柄寒刀——
第124章 朕告诉你
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事,可事终究还是要做的。元霄喝够了酒,吹够了风,就从栏杆上站起来,吓得轩辕玄光一把抱住他的腿:“啊殿下你不能寻死啊——”
元霄:“……”他把人掸开,跳到角楼内,嫌弃道,“谁说我要死了。我死了,我夫人如此美貌脱俗,改嫁了怎么轮回?”说罢扬长而去。
要走之前,不忘记回头问一句神官:“叔公找我什么事。”
轩辕玄光眨眨眼:“抒摇请你去一趟,问你去不去。”
抒摇——抒摇也是一个痛。这些年元霄找人没少叫抒摇帮忙,何况对方皇帝对他和温仪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可是旧地重游难免心痛,元霄沉默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去。”
大乾的强盛有目共睹,其他国家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抒摇。
但是相较抒摇的皇帝早就娶妻生子,大乾却至今只有一个太子,这香火的延续还是有天差地别的。古尔真手里握着书卷,听宫人回报:“大乾太子五日后便能进关了。”
“哦。”他放下书,“你让今将军在关口好好接应,务必确保他们安全。”
“是。”
临到宫人要离去,古尔真又喊住他:“他在做什么?”
“回陛下,如往常一样,晒太阳呢。”
又晒太阳——
古尔真想了想,一哂,干脆起身:“走,看看去。”
抒摇的皇宫和大乾有所区别,不是那么素雅,反而很是华贵。色彩丰富,宫人着装很有异域风情,这里的人也如传闻所说,男俊女美,发带微卷,眉目深邃,冲你一笑间,甜得像是酒冒了泡。古尔真一路行去,路上的宫人均朝他行礼,他轻轻嘘了一声。
走到云霄阁一看,哟,好大一个庭院,庭院里好大一张躺椅,躺椅上好大一个人。
古尔真看了半晌,才走过去道:“你倒是舒坦。”
那人闻得声音,转过头来,这才令人惊讶。原来他面容虽好看,可谓世间少有,见之难忘。可年纪轻轻,却是一头白发,皮肤剔透。睁眼间,瞳孔透着微蓝,竟不似尘间人。
“那陛下不如也来舒坦舒坦?”他拍着身边空位,语带笑意。目光却落在别处。
——原来是个瞎的。
古尔真轻轻喟叹一声,走过去依言坐下,劈头就问:“你要在这赖到几时?”
“没几时,等眼睛好了我就走。”那人道。“我帮你这么多,你竟然赶我?”
“我要是不记着你这份情,收留你那天就把你送回小太子那里了。”古尔真毫不客气道,“就该让他瞧瞧你周身溃烂一口气长一口气短的乞丐模样。”
温仪略略敛了笑,扯扯嘴角:“那我要先谢你了。”
古尔真别扭道:“谢我就快些好。”
“我也不想当个瞎子。”温仪长叹一声,“但眼下能好端端活着,已是十分庆幸了。对了,素歌呢?他可还好么?”
“他比你伤轻,要不是你拖着他,他早死了。”古尔真道,“不过你放心,救人医病,是我抒摇的拿手好戏。你都能从鬼门关前回来,何况是他呢。他是个好苗子,我们国师看上他了,替他治病之余,要收他作徒弟呢,所以一直没放出来。”
温仪松了口气:“那就好。”说罢又笑,“那可得叫他好好偷个师。”
温仪在抒摇,其实已经呆了一年半。但是前一年,他同秦素歌差不多是个活死人,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气进出,日常起居都要人服侍。近半年才逐渐好转。
一旦能够起身,好起来便快了。
当日今拔汗捡到温仪和秦素歌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个身上脏污,皮肤溃烂的人,怎么会是以前云淡风清的温国公。可偏偏就是。温仪出事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元霄当时没少让他们找人。今拔汗当即立断将两人拎回宫里,古尔真倒抽了口冷气。当时温仪还能撑着说话,只拉着古尔真说了一句。
“先别告诉元霄,等我醒——”来字还没说,就昏过去了。
古尔真心想,就你这个样子,叫你的小太子看见,岂不是能哭死。当下先随了他的心意,决定等人醒了以后再作打算,毕竟得罪温国公还是挺可怕的。这当口也没闲着,直接把国师从府里挖出来给两人治病治伤。
宣黎见到这两人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扶着额算是明白了。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当日他怎么让大乾的神官替他挨过了天机,如今就要再还回去。
结果这一随心意,就随了一年之久。
温仪他,在床上,整整昏了一年半!
一年半啊,古尔真等得都快绝望了。但他能将这要死不活的人还给元霄吗?不能啊。先告诉人家说人找到了,还没高兴两天又嗝屁了,那不是在折腾人吗?想必温仪也是这样想,所以硬是撑到了最后。但是古尔真又想了,元霄找的温仪这半年,都快掘地三尺,温仪到底在哪里,竟然没被找到?
后来古尔真才知道,原来温仪那个时候随着江水漂流,命不该绝,被带到了一处山坳。青罗江分两支,一支大江汇海,另一支小江越行越小绕青山。温仪就是进了这支江流。那时正逢涨潮,他和秦素歌被推到了一处岸边。
“素歌受了伤,有内出血,不及时医治会死。”温仪醒来后,与古尔真说,“偏巧那里有许多草药,我便采了一些给他。”可是他也不识药性,隐约记得书上是这么画的,就采了。横竖不治是死,吃坏了也是死,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草药是半毒半药,秦素歌吃后,伤倒还真好了几分。温仪当时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不会这么容易叫人偷袭得手。若非他无力还击,秦素歌也不会因为要顾念着拉他一同坠入江中。结果反倒被温仪拉扯着救了一命。眼下别说是江水要他的命,放他呆几天,他照样会衰败而亡。温仪知道这样下去他仍旧走不出这地,总该有些食物垫饥。便不管不顾,逮到果子就吃,没果子就啃草药。
古尔真无语道:“……是药三分毒你懂吗?”怪不得弄得全身是毒,浑身溃烂。
温仪讪讪一笑。
那他也没办法,不吃就是个死啊。都是绝境,还不如博一博。
古尔真道:“我不是给过你药吗?”
“那药我给别人了。”
当日在宫里,温仪将药给了元霄,后来就被元帝吃了。
周身毒性,连血液也带着毒,若非先前中过双生花的毒与之相抗衡,温仪哪挨到今天。
国师一时毫无对策,干脆以毒攻毒。这么破罐破摔的治疗下,竟然还真起了效果。连带着温仪本身的衰败之症,也停止了下来。本是衰老兵解之相,却在这么折腾下,血液催生,肌体重新起了活力。相当于被伐筋淬骨,重生了一次。
但与之而来的变化也有,头发变白了,瞳孔在光线下便泛着幽幽的蓝——因着那时要将毒素累积在一处拔除,故毒性虽解,因毒而生的后遗症便难以消退。还有就是,眼中毒性过长过深,温仪的眼睛一时看不见了。故而此后半年,便一直在调养他的眼睛。
阳光下,温仪容貌年轻却一头白发,瞳孔还泛着蓝,与常人很不同。但好在抒摇这里什么人都有,有些人天生瞳孔偏浅,发色偏淡。如他这种容貌特别的并不十分奇怪。温仪道:“再过一个月,等好些了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