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人像是都不用睡觉一样,满大街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的元宵才挂的灯笼这会儿就早早挂上了,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不时有些或婉转或喜庆的调子从各个勾栏中传出——这座城像是在经历了数年的动荡与战火之后,用尽了全身解数重新撑起了一片盛世之景,所有人都在等着过往的惨痛慢慢淡去,在除夕的笙歌中竭力营造出一份万人空巷的喜庆。
往生带着他骑马穿过茫茫人海,一路来到了无尤江边。
无尤江几乎横跨华胥东西,万里繁华的傍江街永远是最热闹的,整条街的酒肆都是人满为患,通宵达旦地欢歌,而且每逢年过节,无尤江上就有“灯潮”,人们将河灯放入水中,顺便借着这日子祈福好运。
江边聚满了放灯的人,无数纸折的莲花河灯漂漂荡荡地顺着江水往东去,无尤江成了一条壮观的“光河”,随着料峭的晚风荡起一叠叠亮黄的波光。
周子融骑着马在江边的人堆里慢腾腾地一步步挪着,想起当年周海平和曾老元帅还在世的时候,他和东笙也没少除夕夜偷跑出去“赶灯潮”,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各自挨一顿训。
如今乍一回想,竟好似昨天发生的事,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可只有慢慢咂摸咂摸才会发现,早已是翻天覆地,恍如隔世了。
“到了,”走在前面的往生勒停了马,“就是前面那艘船,你直接去就行了。”
周子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一看,不远处的江边泊着一艘画舫,翘角的檐顶上落着一层安安静静的薄雪,精致的镂花格窗里透着光亮,窗子上的镂花和窗纸的暗纹将窗上那轮廓模糊的人影缀得有几分光怪陆离,随着灯光微微晃动着。
船上的人似乎是看见了他们,精致的画舫漂在流着灯火的江水中,缓缓拨开面前的一片河灯,朝他们悠悠划来。
周子融目不错珠地盯着那窗中人影。
船头轻轻抵岸,一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从厚重的帷幔里伸出来,将这层绸布拨开,只探出个头来看向他俩:“上船吧,往生,要不要一起?”
往生连忙抬手拒绝:“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他的确没有一点要留下来的意思,说完就一拽马缰掉了个头,从周子融身旁擦过时还以一种任重而道远的目光注视着他,郑重其事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告辞。”
周子融哭笑不得地目送他离开,这才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木桩子上:“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外跑?还拿自己当小太子呢?你现在可是……”
东笙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叨叨了,赶紧上船,你不冷吗?”
周子融踩着摇来晃去的船头猫腰往里钻,顺势抬起左胳膊搂过门帘边的东笙的脖子,在帘子落回去的那一瞬间往东笙面颊上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亲完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舌:“你这么暖胃,我可不冷。”
东笙说道:“这里有更暖胃的,就是得麻烦小王爷帮个忙。”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只小炉子,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里面叽里咕噜地不知炖着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锅盖的气孔里直冒黑烟,锅底还时不时就一阵噼啪乱响。
“这什么东西……”周子融凑上前吸着鼻子闻了闻,发现人类的嗅觉并不能分辨出此种神物,小心翼翼地将锅盖揭开了条缝,“豆……红豆汤?”
东笙对周子融这种惊疑不定的态度十分不满:“是啊,不然咧,赶紧帮我看看,这破豆子怎么回事,炖半天还跟石子儿似的。”
周子融诡异地回过头看着他,要笑不笑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没煮开水就直接倒豆子大火焖的吧?”
东笙不明所以:“不然怎么煮?”
合着皇帝陛下很可能是直接舀了锅春江水就开炖了。
周子融哭笑不得地赶紧让这位祖宗一边去坐好,把炉火抽小了些,重新盖上盖子煲:“你怎么突然想起整这些?”
东笙愣了愣,靠在窗边裹着大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活:“宫里无聊呗,还不准我出来野一野?”
周子融扇着炉火,连连点头:“准准准,当然准,谢谢陛下出来野还能惦记着臣。”
东笙一面笑着,一面弯腰从桌案底下拎出坛酒顿在周子融身旁:“诺,你最喜欢的东海梨花酿,不够还有。”
周子融手头的动作一停,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什么状况?待遇这么好?
东笙啧了一声:“别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点至于么,难道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陛下对臣最好了,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周子融手头的扇子又欢快地摇了起来,“对了,糖加了吗?”
东笙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这呢,刚才忘了……你按着自己口味来就行,太甜了我一个人喝不完。”
周子融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往锅里加了熟悉的份量,用勺子搅了搅盖上盖接着焖。
东笙已经把酒倒好了,将其中一杯递到了他手里。周子融的右胳膊经过了大半年的调养,也依旧只能做些拿杯子穿衣服之类的简单动作,刀是使不了了,提东西都得掂量着点。
周子融咂了一口:“嗯,这味道好。”
东笙跟他碰了个杯,也小嘬了一口:“华京城的灯潮虽说没有东海那么壮观,但也相当漂亮了……而且这毕竟是京畿,哪哪都繁华的很,不愁没得玩。”
江面上处处是漂在灯潮中的画舫,还不时传出些歌女的歌声琴声,悠然回荡在水面上。
东笙推开了扇窗子,凉风裹了进来:“想东海了就来这江上游游船。”
周子融不明白东笙忽然给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想东海的家了:“你要是想东海了,隔三差五不都能回去看看么。”
“哪那么闲啊,成天两头跑,”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在京城呆久了也慢慢就习惯了,不过就是你老不在,我无聊得很。”
周子融听到这,才隐约明白他要说什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定定地抬眸看着他。
东笙靠在窗边,江夜流光映着他的小半张脸,只见他眼尾微挑着,眸中含光地注视着周子融,缓缓说道:“这皇城禁卫军……缺个好统领。”
锅里的汤咕咚咕咚地响着,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他们俩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东海,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且都不是什么闲人,有时候一年都难得见几回。
见周子融许久没答话,东笙才轻咳了一声,玩笑般地打趣道:“你要是觉得屈材就算了,可惜我没法立你作后,省得那些老头成天打我后宫的主意。”
“不过你放心,这皇后你当不成,也没人当得成。”
周子融听到这,彻底悟了。
原来是这段时间的“立后之争”闹的,东笙怕他吃味,呆在东海不安生,这才打算“一劳永逸”——今晚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都是东笙在“献殷情”。
虽然周子融的确是有些吃味。
东海如今也不是没了周子融不行,有元鲤和罗迟在,一旦有什么异状随时都会告知他。
就像东笙说的,留在京城陪他也没什么不好。
窗外一声尖啸后紧接着一炸,华光一闪,火“花”盛开——无尤江的第二批烟花开始放了。
接二连三的烟花窜上天,炸出了漫天的火树银花,流光缓缓下坠,远看几乎是要落到“光河”上。
周子融又给自己倒了杯梨花酿,再伸手将东笙的杯子添满,提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我听你的。”
“砰”——流光满天。
那天晚上,红豆甜汤从煮好到煮糊到放凉,两人都没有喝过一口。
翌日,皇帝陛下毫无悬念地起晚了——他发现,他原以为周子融只是有一点吃味,没想到周子融不声不响地喝了一整缸的醋。
所以,当朝堂上再次有人不知好歹地提起立后纳妃一事时,东笙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结果动作太大,牵动得后腰一片酸痛,让他再一次想起昨天那个不堪的江上之夜。
东笙怒不可遏地表示,反正现在除夕过完了,也不怕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了,谁要是宫宴没吃饱,再敢提立后纳妃的事,统统拖出去吃板子!
北昭王默默站在一旁,笑而不语。自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过“立后纳妃”一事——虽说皇后是没指望了,不过华胥的皇城禁卫军,即将迎来一位好统领。
第197章 尾声 归来(二)
东笙去月明宫和赤云碰了个头,老爷子这一趟几乎掉了层皮,他原本盘算得好好的,从火目寮撤出来后他的人会接应,不想统兵的人脑子临时搭错了弦,上来就是一通狂轰乱炸,压根儿忘了还在两军前线之间的赤云一行。
赤云之所以坚持带着周子融去,也不过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想着真要他性命——可这一回差点害得人家怒沉海底,赤云心底也有些发虚。
他担心东笙会因此记他一笔,毕竟,若是东笙还算在乎面子,他赤云一族日后可是要生活在华胥的土地上的。